《瘟神与花》作者:决明【完结(含番外)】 内容简介: 七岁的翎花,在一场瘟疫中,失去所有 亲人相继离世,村人视她不祥,避若蛇蠍 她自立更生,努力存活,连同家人的份,一块活下去。 直到那一日,遇见了他,清辉飘逸,清癯儒雅的墨裳男人。 他说我也只剩一个,不如,我们作伴吧。 又说被抛下的孤独,你与我都别再尝到。 她想,有个师尊在身边,彼此相伴,那也很好 翎花赌上一把,毅然决然,牵住他伸来的手, 从此,这一生,再无法与他分离。 夭厉,入魔瘟神,已失慈心,他力量强大,却只懂破坏 心上那朵绝艳牡丹凋萎后,世间教他绝望,弃之亦不可惜 直到那一日,遇见了她,软嫩瘦小,无惧瘟息的稚气娃儿。 她说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,更可怕 他想,养个徒儿在身边,打发时间,也无妨。 宠着她,溺着她,也给她一张他深爱的容颜, 以为只要如此假装,或许就能变成真的…… 当幻相撕破揭去,一切血淋淋呈现 她该要恨他,恨他这个夺她亲人性命的冷厉瘟神 在被她狠狠恨下之前,他却决绝舍弃了她…… 楔子 翎花 天乐村,坐落虎头山脚下,一隅褊狭土地,村舍不及百户,多以狩猎或种果为业。 村名「天乐」,居民同样乐天知命,不求富贵,仅须温饱无虞,邻里间和睦相处,彼此相互照顾,互通有无,你家腌了鹿肉,来换我家梅子酒;我家青葱丰收,换你家萝卜,谁也不计较谁占谁便宜,生活朴实安定。 直到那一年,可怕大瘟降世。 村民六成以上染病,短短半月,死去一半,饲养牲畜更是近乎全部死绝。 天乐村不受苍天垂怜,一夕遽变,死寂笼罩,村民间热络往来少了,凉夜里,众人围坐大树下,吃茶喝酒,赏月赏萤,已成为好遥远的景致。 如今,众人草木皆兵,逃过了瘟疫掳掠,幸存性命一条I当然珍惜万分,对於任何再染瘟的可能,避之唯恐不及。 因瘟疫死亡的村人,用一把火烧得乾净,他们穿过的衣、用过的器皿、碰过的东西,尽数毁去,几户全家人病死的房舍,无人敢靠近,甚至全村同意,找个日子,将那些房舍也给烧了。 而家中曾有人染病死去,存活的其余人,被隔离好阵子,直到再无病徵,才准许外出,只是邻人难免避开,不自觉的歧视和疏远。 这当中,又以对村西的薛家,最为严重。 薛家一户五口,夫妇及一儿两女,瘟疫夺去四口生命1独留最小女儿翎花於世,薛翎花不过七岁,本该教人加倍怜惜,对她付出更多关怀。 可怪就怪在,薛家染病那时,薛翎花与父母兄姊待在一块,未曾分隔,直至四人病重死亡,翎花都不肯离开I亲喂他们吃饭喝水,替他们擦身换衣……换成常人,早被传染了瘟病,翎花竟无半丝异状。 邻人耳语开始传开,薛家那小丫头,不吉利,人古怪,克父克母克手足,说不准……这场瘟疫,也是她带来的。 邻人耳语开始传开,薛家那小丫头,不吉利,人古怪,克父克母克手足,说不准……这场瘟疫,也是她带来的。 不问苍生问鬼神,极度迷信的村人,竟也信了荒谬蜚语,视薛家如禁地,连走近都嫌弃。 薛翎花遭到孤立,才几岁大的娃儿,失去家人陪伴,独留寂寥屋舍,努力生活。 她很坚强,年纪虽小,韧性却不,打小娘亲便让她与姊姊分摊家务,虽然她不像姊姊,米饭能蒸得白甜漂亮?仅剩她一人在,饭焦了又何妨,只要能吃,吃了能活,翎花便会吃乾净,半粒不浪费。 她一个人,半碗饭,几口菜,无肉也行,和着泪水,咸滋味也足够了。 很偶尔的偶尔,她会好想问爹娘,为什么带走哥哥姊姊,却没带她一块去? 夜里,她盖着爹娘的衣裳睡,天真以为,隔日就能染上瘟疫,虽然看过发病时的痛苦,难免恐惧害怕,可与寂寞相较,那些痛,好像又不那么骇人。 可是清早醒来,自己仍然健健康康,无病上身,她失望至极。 想到娘最后遗言,要她照顾自己,好好活,薛翎花只能抹去失望,小小身躯兀自振作,漱洗过后,准备上山捡柴。 虎头山虽有个「虎」字,不过山里没见过老虎出没,仅是山形宛若虎头啸天,故而命名,薛翎花人小机伶,曾遇过熊狐,都能爬树躲藏。 唯一最惨那回,是遭蛇晈,她一时不察,来不及闪,脚踩到蛇身的瞬间,便让牠回头扑晈. 她不知牠有毒没毒,只知身躯脱力,脑子畺茫,背靠大树,软软罗下。 心想,这样也好,这样像要睡着了一样,永远醒不过来,也好。 浑沌耳内听见,枯叶被踩碎的沙沙声,由远而近,大概是野兽吧……她死后,屍体还能被处理乾乾净净,喂饱一窝子兽恵,不用放着腐臭化骨i曝屍野林,太好了 但是,再等等……别这么快……等我死透一点……等我感受不到痛……被撕开皮肉也无知觉时……再吃嘛…… 意识瞬间转黑,不知过多久,翎花再醒来,人仍在大树下,身上没少半块肉,若非脚踝处有两处小小蛇牙洞,她都要以为自己作了场梦。 原来……是被无毒蛇晈了 ? 原来,还是没有死。 薛翎花苦笑,自己根本是福星转世吧?在林子里躺那么久,居然也没有野兽吃她。 染不了病,蛇晈不死,兽不屑吃,她薛翎花的好连满到溢出来,可惜,这样的幸连,她没那么想要。 薛翎花拍拍脸,要自己专注拾柴,别再去回想有的没的,娘说,要好好活,连同哥哥姊姊没能活的分,一块活下去。 林梢间生有野果,她顺道采集,小小竹蓝很快变沉,果子与乾柴压得娃儿肩膀酸疼,她鼻息加浓,步履渐慢,额际全是汗珠。 想想别太贪心,这些柴省点用,够烧上三四日了,捡太多,扛不下山也没用,薛翎花挪挪肩头竹蓝,深吸口气,也吸入无比力量,嘴里哼起娘亲教过她的一首曲儿,好似这样吟唱着,娘亲便在身旁陪伴。 肩很疼,麻绳压在细皮嫩肉上,驮着满蓝物品,每一步,摩擦生痛,翎花要自己忽略它,只要认真唱,笑笑唱,哪里还有痛? 汗水滑进眼里,双手环抱一捆柴,无暇去擦,当它再溢出眼角,分不清是原有的汗,或是掺杂了眼泪。 走着走着,一处山润她停步,赶忙丢下柴薪,脚程不够快,只好扬声喊「别喝!那水别喝……煮过再喝比较好! 」 她正欲阻止润旁的一名男人,掬捧山泉水,将之饮下。 嫩软的娃音,成功让男人停下动作,侧过首,看她吁吁跑来。 「水要煮过再喝才好。」她弯腰喘息,又说一遍。 男人完全回过身,她瞧了一默,这辈子——明明才少少七年。她还没见过,比他更好看的人了…… 年长她五岁的姊姊曾说,全天乐村里,最英俊挺拔的,当属刘家三哥哥(但……她真心觉得还好),也时常听人夸她大哥绰俏(这……死者为大,就当是吧),可偏偏不及眼前这人身姿。 他很高,她必须仰高螓首,才勉强瞧清他模样。 他很瘦,身形清辉飘逸,衣袂轻扬,墨髪随兴披散,未束未绑,任其流溢优美肩脊,如山间飞瀑,那般潇洒,眉目如画……一个七岁娃娃,挖不出更多赞颂词儿,对於他的眼、他的鼻、他的唇、他的面龎,总归两字,好看。 因为好看,她瞧了良久,眸儿都舍不得眨。 男人面容有笑,却很淡,好似此刻微扬的唇线,只是假相。 翎花回过神,双腮微红,讷讷补充「村子疫情才刚好些,怕水不乾净,煮过比较好……」 「原来如此。」 这嗓,她这辈子没听过更好听的了啦! 「我有带水,煮开的,很乾净,你……要不要?」她翻出竹蓝里的一管水,递给他。 男人摇了头,她以为他是嫌脏,小脸一黯「我还没喝过,而且你放心,我没病……」全家都病死了,独独她,染不上。 「我不怕病,只是不渴,你自己喝。」她看起来……更需要水的滋润,瘦小脸蛋红扑扑的,汗水涔涔,唇却有些发白。 「所以……你方才不是要饮泉水?」她明明看见他手捧清泉,误当他……糗了,自己多管闲事,人家说不定只是要洗洗脸、浸浸脚,凉快凉快。 「不是。」 翎花耳里听着淙淙流水声,又听见他嗓音浅缓,如沐春风,她喉间乾涸感渐重,捧在手里的竹管更重,在他眸光注目下,她喝了自己带来的水,一口接一口,近乎贪婪,不一会儿,竹管内已涓滴不剩。 可是,她还是渴,恨不能一头栽进水光粼粼的泉润,痛快喝个够。 她也确实栽了,眼前猛然转黑,身躯一软,就要跌进水中。 一道劲力托起她,她什么也没瞧清楚?人已被放倒在阳光照射不着的树荫下。 「发、发生什么事?……」她没弄懂情况,刚还同男人说话,她饮着水,怎么现今变成她躺在荫影下,手脚使不上力气?有些发麻。 「你险些昏倒。」男人简单回道,拿她脖上毛巾打湿,替她敷额。 「昏、昏倒?」她脑子重沉,努力咀皭这两字…… 呀,难不成,她终於发病了?和爹娘一样,也是瘟病来得又急又快,措手不及…… 「你、你快些走,离、离我远点,越远越好……说不定我这也是瘟疫……」她没忘了要保护旁人,怕他同样沾染瘟毒,毕竟路人无辜。 男人似乎觉得有趣I笑痕深了些,也真宝了些。 「你这不是瘟疫,你是饿过头,又体力耗尽,才不支倒地。」他都听见她肚子打鼓的咕噜噜噜声,响亮得很。 「你是大夫吗?……」 「不是。」 「……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发病了?我爹也是与人谈话中,突然身躯开始摇晃, 就……倒下去,接着是娘、姊姊、哥哥……我情况一样……一定是。」她喃喃说,双眼光采如黑夜暗去。 这孩子,家人全死於瘟疫吗?仅只她,幸存苟活。 看来身子骨并不强壮,理当难以侥幸除外,男人藉由替她擦拭手脸时,指腹滑过 她的细腕,她浑然未察。 只见随指腹挪经之处,浮现淡淡黑丝,随即色泽变淡,终至墨色尽褪。 他诧然,但情绪掩藏极好,表面不动声色。 原来,是如此特殊体贸。 他曾经……求之,而不可得的体质。 居然是在一个与他毫无关聨的黄毛丫头身上?小鹿般可怜的女娃,瞬间可憎了起来。 H尔还是快走吧……万、万一我真染上瘟病,你就太吃亏了。」 居然还担心起他的安危,想骟赶他走? 该说是善良,抑或……蠢? 「你呢?染上瘟病,不怕吗? 」 「……说不怕是一人的,到断气之前,受到的病痛折腾,肤肉溃烂,浑身恶臭……」她毕竟稚龄,脸龎恐惧鲜明,不懂如何掩藏?然而在恐惧之后,她竟还能笑,笑着说「可是,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,更可怕……」 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,更可怕。 这句话,他懂,刻骨铭心的懂。 「被大家当成妖物看,谁都不敢靠近,家人明明全死光了,我却没事……同喝一壶水、同吃一锅饭,我也不知道,为什么我就是没染病嘛……要是我和他们一样,就能不被抛下,与爹娘一块……」她自顾自说起好孩子气的话,带了些心酸,可她神情淡淡,彷佛传达没脱口那几句——幸好,我这次应该是真的可以走了…… 「两回见你,你都是这副半死不活又很期待的脸。」流露一股厌世气味,一股……死也无妨的扭曲豁达。这,倒令男人玩味。 才几岁的丫头,见过多少世事?像个老僧似的。 「……嗯?」她没能听懂,一方面头昏脑胀肚子咕咕叫,另一方面,两回?什么两回…… 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男人难得对周遭人产生好奇。 「薛翎花,翎花,箭尾羽毛……我大哥叫箭飞,我姊姊是清弦,爹本想再添一个,叫小弓,刚好凑齐一套弓箭……」谁叫她爹是猎户嘛I爱用生财工具替孩子命名。 「翎花。」他轻轻重复了一回,咀嚼她名字的嗓I放得很柔软。「你可还有其余家人? 」 「没有了……」本以为自己能淡然说出这三字,没料到,喉间仍是一紧,如遭刺鲠,字字撕扯。 孩子终归是孩子,心里委屈,眼眶瞬红,豆大泪珠滚落,哭声呜咽。 「全都没有了……被瘟神带走了……为什么这么坏丨为什么要害大家生病死掉?! 他真的好可恶……没有资格称为神……神应该要很慈爱、很和蔼,不胡乱伤人性命,他一定是魔!可恶的瘟神!我讨厌他——讨厌死他了一」 若真要说她对谁有怨,瘟神当之无愧。 她不曾那么恨过谁,「恨」这字,对孩子来说太陌生,难以描述,只知若瘟神站在她面前,她定会扑上去,狠狠揍他晈他槌他踢他…… 臭骂他为何以他人的伤心为乐,凭什么夺去宝贵性命—— 「真巧,我也讨厌他。」男人蓦地扬声笑了,笑嗓轻悦,颇有巧遇知音之感,眸光因而添了些些光采。 「你也被瘟神夺走家人性命?……」与她一样,同病相怜吗? 男人不说话,不给答案,只是持绩浅浅微笑,她却看见,他眉心灰霾笼罩,俊颜仍旧,笑靥不减,但她说不上来的古怪。 那样笑着,眼底却无笑,感觉……好悲哀。 「我也只剩一个,不如,我们作伴吧,你喊我声师尊,我收你为徒。」男人再开口,却提了个连他自己都微讶的意见,然而话已离口,他不打算收回。 难得,自己如此思虑不周,未加细想,或许,也算一种机缘。 薛翎花轻愣,一时答不了,毕竟这可不是「我摘了两颗果子,你要不要来一颗?」这类的小事儿。 作伴?师尊?就像村里教书老师傅,每每字写丑,木板子便会朝手背落下的师徒? 「不愿意?我不勉强你。」她若不点头,确责他省心省事多了,自己一时失察脱口的话,如此轻易揭过也好。 「不不不!你让我想想……」薛翎花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念头,兴许是「作伴」这两字,对一个孩子引诱太大,特别是她失去过,心伤仍痛,突然有人给她希望,她很难去分辨好坏。 尤其眼前这人,笑容温慈,身上毫无恶气,让她未加想过该提防。 「你……会拿木板子打人吗?」幼鹿般园滚滚的眸,瞅着男人瞧。 这问题,令他失笑|果然是孩子,不担心他意图为何,只担心被打? 「不,我不会。」 她又想了想「……会骂人吗?会不给饭吃吗?功课没作完会叫人顶着水盆罚跪吗? 」 提议要收她为徒,应该是个不错的发想,这小女娃,轻易逗笑他数回。 「不会,只是单纯作伴,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,你与我都别再尝到。」 她说,一个人被拗下的孤独,更可怕。 他懂,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,多可恨。 两方孤独,凑在一起,就能相互抵销了吧? 「你可以再想想,明日此时I我在此等你,你若不想来,我也无妨,没见到你身影,我便离开,不等人。」他不强逼,最终决定权交付她手中。 而后,他旋身步远,衣袖?扬,风拂得他满头长髪飞舞,一丝一绺,在面龎间凌乱,丝毫不损其淡然神情,彷佛他周身的恬静,不受任何外物干扰。 薛翎花一直看着,直到颀长身影被林丛掩去,再也瞧不见,她都没有收回视线。 小小心灵不懂太多复杂事,她甚至是满脑子空白,顺应着本能,去追逐男人的形影。 他是个陌生人,从小娘亲叮喔过,千万不能胡乱随陌生人走,会被抓去卖到不好的地方…… 可是,他不像坏人。 爹说坏人不会在脸上写个坏字。 可是,他脸上不但没有「坏」,反而只有好看,只有笑,只有……孤独。 大哥说你一脸呆呆,长得一副很好拐骗的傻脸,以后不管遇到谁要拿糖哄你,你马上跑来找我,哥替你赶跑他! 可是,大哥已经变成一坛灰,再也不会保护她。 姊姊说村外世界太乱|留在天乐村,与大家一块快乐生活,彼此照应。 可是,村人用好嫌恶的眼神看她,觉得她怪,觉得她不祥,连自小打闹的虎子他们,也不再来找她玩…… 小拳握了握紧,内心里,有个念头坚责踏地。 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,你与我都别再尝到。 为他这句话,小小翎花毅然决然,赌上一把。 第一章 师尊 因为害怕错过,那一夜,翎花没有下山回家。 她等在原地,饿了就吃野果、喝泉水,窝在澜溪旁的石上,等待男人到来。 当男人二度出现,瞧见蜷在石上熟睡的小丫头时,心里并非不惊讶。 该说……太好拐了吗? 居然如此轻易要跟人跑,父母是怎么教她的? 防人之心摆在家里忘记带出来? 衣裳还是昨天同一套,捡拾的柴火仍搁置竹蒌里……她就在这儿,等待一整晚? 是傻还是呆呢?还是又傻又呆呢。 漆黑暗夜的山林,是野兽觅食战场,嫩软无抵抗力的小鲜肉,躺在那儿,等同招呼牠们大快朵颐,若非他昨日在那方驻足许久,气息残留周遭,野兽本能避逃,不敢靠近,怕是她早被拖进兽窝,去祭牠们一家大小的五脏庙。 「翎花,醒醒。」他记得,是这名儿没错吧? 叫第一回没反应,他以食指轻敲她面颊,指腹停伫之处,留下点点黑印,宛若黑色小花,一瞬间绽放,又迅速凋零,娃儿奶嫩的肤上,不留痕迹。 「……没想到,居然有我能碰触,却不会因而死去的人类存在。」他喃喃说,感觉新奇,难得顽皮地加重指腹力道,戳转她颊边浅窝。 他眸光虽望向她,遥眺的对象却在更远之地,远得不存于这世间, 「……为何你能,她却不能?」 指腹恨不能就这么戳碎娃儿面颊,毁了他曾百般想找寻的体质,「她」既已不在了,世间再有这种存在,有何意义? 这下子,翎花想不醒都难,脸颊被戳得很痛,双眸登地瞠圆,看见男人玩弄她的脸——应该是玩弄吧?只是为什么……一脸没享受到? 「呃……」不知该如何称呼他,翎花起了音,后头又没了声。 男人笑容浮上,收回指,淡然得像方才什么也没做过「你在这里等了我一夜?」 「我不太会看时辰,你又说你不等人……干脆守在这儿,比较妥当。」 「傻孩子,决定同我一块走?」 「嗯!」薛翎花用力点头,好似不这般笃定,自己便会产生动摇。 「不怕我卖了你?」当真毫无防人之心,谁拐便跟谁跑? 「你说要我和你一块作伴,把我卖掉了,不是又变回原样吗?……变回了你孤独,我孤独,我们两个都孤独的原样。」童嗓有些稚嫩、有些甜,反问他时,口吻是那般天真单纯。 在孩子的世界里,虚假的谎言,似乎不曾存在。 「说你傻,你又有些小聪明,说笑罢了,我不缺银两,不会卖了你。」 男人笑起来很好看,眉眼俱柔,脸庞仿若有辉光,一种很慈悯的温暾。 「你不回去收拾些行囊,准备孑然一身上路?」 「……我还可以去收拾吗?」她眸子圆亮。 他颔首,她先是欣喜,又迟疑,不确定补问一句「你愿意等我?」 「好。」他仅应了一字,和蔼的笑,对她已如千金之重的允诺。 「我很快回来,你要等我,一定哦!」小娃儿边跑远,边回头,不忘叮咛,但跑了一半,步伐停顿,又折返回来,拉他衣角,头脸垂垂「我还是不回去了,反正也没什么能收拾……」 这弃犬般的动作,到底多害怕再被抛下? 「我答应你等,就绝对能做到,在你回来之前,我一步也不会走,你去吧,起码收拾几套衣裳,我那儿没有小女娃穿的衣裤。」 她被安抚,终于愿意再挪脚,用最快速度奔下山,胡乱卷了几件衣裳,以及家人留给她的纪念物,临行前,拜别爹娘兄姊的墓,足足插上整把的香方觉得安心,小手合十,跪在墓前,小嘴喃语,说着离别的话,连那种稚气至极的——你们要跟着我,我烧纸钱你们才收得到——不厌其烦,再三重复。 「他还在等我,我要赶快走了,总觉得……他自己待在那边,好孤单。」 就连要下山收拾行李时,她突然折回他身边,并非害怕自己被弃下,而是他的神情,责在是太……寂寞,她舍不得他多品尝片刻。 起身拂去膝上沙土,翎花飞奔回去,男人敛眸静待的模样映入眼底,一身墨裳在风中翻腾,似幻化黑雾,包里他,吞噬他。 不知怎地,她有些鼻酸,恨不能背上插翅,快一点抵达他身边,再快一点,听见脚步声,他回首,浅笑微扬「跑慢些,后头没有熊在追你。」 他才说完,就见小小人影扑摔在地,所幸小径铺满落叶,摔也不会太疼,她自己爬起,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,重新奔向他。 「就这么一点东西?」他指她的行囊,好干扁,居然还看到碗筷形状,她连吃饭家伙也打包带上。 「嗯,我本来有在考虑,要不要把锅子带上……」童颜小脸崁满认真。 「还缺什么,往后再添上,来日方长。」他伸手,拈开她发上一片枯叶。 来日方长。 是呀,她和他,从这一刻才开始。 「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……」 「叫师尊,我的姓名,不是你能胡乱喊。」辈分辈分,既为师徒,该谨守尊卑。 翎花噘噘嘴,心里好想知道他的名,但反驳不了,只好乖乖喊「师尊。」 「走吧。」他率先迈步,她立马跟上,小小脚步甚至得用跑的,才能追上男人步伐。 这一天,她多了一个师尊,身影高大挺拔,站在她前方,仿若高山,天塌下来也能顶住,教人心安。 感觉衣角被拉扯,他步履稍缓,看见她脸红气喘,仍不喊声苦。 「我走太快了?」 他尚未习惯身畔多个人,一时忘记该要配合她,自己一小步,对她而言,已是需要奔跑才能跟上的距离。 「我跟得上……」翎花不想被小看,不要他觉得她累赘,兀自逞能。 他没再往前走,大掌揉向娃儿发际「往后,我得开始学习身旁有你这么个徒儿,你也别逞强,喊声师尊等我,不会让你变得多无用,你我皆要学,知道吗?」 「嗯……」她用力点头,将他的话逐字听进耳内。 这一次,他走得很慢,偶尔低头看小娃儿跟上否。身姿优雅清逸,仿若谪仙,悠闲踱行于林野间,自成一幅仙景。 她在这幅仙景之中,紧紧相随,像只甫破壳的雏鸟,信任、依赖、尊敬,全数给予这男人。 师尊,她的师尊,她有一个师尊了,嘻。 师尊不是寻常人,翎花很快便察觉到了。 他们居无定所,走走停停,想在哪儿歇脚便在哪儿歇脚,可能是山林,可能是小镇旅店,可能是一间破庙。 薛翎花倒很随遇而安,未曾埋怨不满,师尊能睡的地方,她也能睡,只是觉得师尊的行止动作,充满一股优雅从容,并非一般贩夫走卒,倒像是家世顶尖的公子耶…… 嗯,睡在破庙的公子爷。 难道,师尊与家人争吵,负气离家,从此浪迹天涯? 这可能性,不是没有。 跟着师尊这些日子,翎花发现,他们衣食无缺,师尊袖口暗袋永远掏得出银两,偏偏那两袖又轻巧飘飘,瞧不见半点沉重累螯。 嗯,一个负气离家,身怀巨款,睡破庙也无怨无尤的公子爷——因为她走得太慢,入夜前走不到下一个村,连累师尊与她委身破烂土地庙,翎花心里好抱歉,整晚睡不好,决定替师尊骗赶蚊虫,不许牠们在师尊身上咬半口。 说也奇怪,破庙里,蛛丝满满,地上杂草丛生,定有各种虫儿聚集,夜蚊更不该错失这进补机会,穷追猛叮,吸些人血滋养滋养…… 可,翎花发誓,远远地,她看到一群蚊嗡嗡嗡飞近,她都已蓄势待发,来一只打一只,来两只打一双一那群蚊,瞬间变换方向,掉头飞走,没半只胆敢上前。 难道,师尊深藏不露,还是个绝世高人,连蚊虫都察觉他功力博深,不敢造次? 嗯,一个负气离家,身怀巨款,睡破庙也无怨无尤,疑似武功高强,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的公子爷。 「怎还不睡?」师尊的声音,自她头顶上方飘下,她仰头望去,师尊双眸闭合未张,墨浓长睫掩着,破庙无光,仅只屋顶破了个洞,勉强迎入月华。 她身上覆盖着师尊的衣袖,充当被子,师尊的手臂横过她腰际。 「我想打蚊子。」她双眼瞪大大,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。 「有蚊子咬你?」 「没,我听到牠们飞过来的声音……」她不怕自己被叮几个肿包,但不要师尊的细皮嫩肉遭牠们染指。 「睡吧,牠们不敢过来。」包含什么蛇鼠蜈蚣狼狗猫,全都不会。 「师尊,你会武功吗?我听爹说,习武习到某一阶段,小动物本能不敢靠过来,老虎看到也变成病猫。」 「……师尊看起来像习武之人吗?小脑袋瓜就是胡思乱想,才会睡不着。」他轻拍她頟心,她低低哀了声,不痛,只是突然吓到。 对,他不像是习武之人……所以,一个负气离家,身怀巨款,睡破庙也无怨无尤,疑似武功高强,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的公子爷一划掉——一个负气离家,身怀巨款,睡破庙也无怨无尤,疑似武功高强,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,实际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,需要她好好扞卫保护的公子爷师尊。 翎花替自家师尊做完完整的勾勒想象,并暗自决定,有她在,谁也不准欺负她师尊! 好歹她跟爹亲学过些些拳脚皮毛,用来防身,打打野狗什么的没问题。 立下宏大志向,薛翎花胸臆熊熊燃烧斗志,奋力烧完后,意识也给烧光了,歪着脑袋,很快睡沉,哪里还记得要帮师尊打蚊子。 而同时,男人那双闭合的眸子打开,月芒撤下,光丝微弱,瞳心仅有些些的亮,泰半的脸庞及身躯,仍旧笼罩于黑暗之中。 孩子绵长吐纳声,在夜里清晰可闻,睡得很沉,就算被熊拖去当点心也吵不醒。 「我何须习武?我,就是这世间最凌厉的凶器,无人能近我身,别说是蚊,靠近了,死路一条。」男嗓低低,宛若自言,声调衔笑,却说出冰冷狠语。 「不许咬……我师尊……有我在……保护……阿嗯阿嗯阿嗯……」豪气梦呓,由他胸口前的小娃嘴里吐出,末了那串,疑似是梦中大吃大喝的凭空咀嚼。 方才眸心还有些冷意的眼,缓缓化去森寒,不由得被笑意漾入。 居然想保护他? 傻娃儿,真看扁了她新拜的师尊,他何许人也,岂须个奶娃保护? 「师尊……吃鸡腿……」 梦见了吃鸡,没忘记给他留只肥鸡腿?这娃儿,算得上好乖。 他摸摸她柔细的发,难得眉眼俱柔,真实的温柔,而非造作。 她发梢微凉,是夜里霜寒露重,小孩子耐得住吗? 衣袖将小小身子裹得密实,她循着热源,偎靠更近,近到快埋进他襟口,轻巧如羽的吐纳,拂过他铁骨。 那股暖暖的热,温炙着肌肤、触感陌生至极……他,并不讨厌。 翌日,翎花的早膳,油亮亮烤鸡腿一只。 「师尊,我们一大早吃这么油……补?」而且,荒郊野外,哪来的鸡? 「别多问,吃。」他没想解释的打算,只为娃儿梦话一句,要鸡腿有鸡腿,师尊节操何在?还是戥戥跳过便罢。 翎花乖乖啃鸡腿,热呼呼的,香气四溢,肉嫩汁甜,本以为大清早胃口不开,会食不下咽,没料到一口下肚,扰醒馋虫,才感觉到真的饿了。 嘴上咬,没忘偷膘师尊唇角,不油不臆,没沾到肉汁,猜想师尊把鸡腿让给她吃,于是乖巧递上另一边「师尊也吃。」 他本欲摇头,对鸡腿毫无喜爱,可她笑容太甜,眼神太活,沾了油的唇太亮,再再引诱他上前,张口轻撕一块鸡肉。 「很好吃呴?」她笑靥油腻腻,却一点也不碍眼。 还好,真的,他不知道何谓好吃,嘴里那滋味,便叫好吃? 或许吧,瞧她一脸满足,双腮塞鼓鼓的,像只贪吃小鹿儿,应该就是了吧。 翎花突然朝他探手,他险些扬掌挥开她,所幸理智胜过本能,他及时忍下,她只是要替他擦拭嘴间一抹油亮。 「师尊,我们要去哪里呀?」傻傻跟着走了几日,她都忘记问这件要紧之事了。 「累了吗?」他摇头,婉拒她再递到唇边的鸡肉,要她自己吃。 「不累,只是好奇,总有个最终歇停之处吧。」看是寻亲或访友,抑或追逐人世理想,都会有个目的地。 「翎花,你想去哪里?」他不答,反问她。 「我?」 「我们就去你想去的地方。」 「咦?」师尊言下之意……摆明他真的不知道一路要走到哪儿去? 果真是一个负气离家,身怀巨款,睡破庙也无怨无尤,疑似武功高强,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,实际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,需要她好好扞卫保护的公子爷师尊…… 「我对天乐村之外的地方,全都不熟呀……」突然被问及,翎花也说不出个准。 「你慢慢想,想到了,我们便去,在这之前,暂定一路南行,沿途随意,若有哪处地方你想久留,我们便留下,腻了再走。」他朝她温温一笑。 决定权全交给她?……师尊,这样真的没问题吗? 「又或者,你想吃哪儿的名菜,看哪儿的名胜,全都可以。」他垂目敛眸,看似凝觑着她,又彷佛没有。 很多年以后,翎花才知道,此刻师尊眼中之物,名唤「空茫」。 一种……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,毫无目标,如无根浮萍,飘飘荡荡,能去哪儿,要去哪儿,全然不加思索。 现在的翎花还小,不懂她所见的神情涵义,只知道师尊笑容好宠人,任由她作决定——去她想去的地方一师尊待她真好,嘻。 「师尊,你身体不舒服吗?这里,好像泛着黑……」由于翎花盯瞅他俊颜瞧,才会发现,他眉心处的异状,她手指指上前,一脸担心。 他微讶,意外她居然能看得到,按常理,区区一个人类小娃,不该看见他眉心溢放的…… 「是不是睡破庙的缘故?还是昨夜太冷,你受了风寒?……这可不好,我们要快点到下一个城镇,找间有床、有热水的旅店,好好休息!」翎花很快有了新目标,并且尽力执行,走起路来都多出几分干劲。 未到中午,师徒俩抵达最近一座村镇,首要之务,自然是直奔客栈。 即使他再三保证身体无恙,她却不肯信,硬要服侍师尊躺平,添上被子,盖个密实才罢休。 「我去给你找个大夫来瞧瞧——」说完,翎花就要开门出去。 「翎花,师尊躺躺就好,不用找大夫。」虽然了无睡意,更无病征,但她照顾得太认真,他找不到拒绝理由,可是找大夫……太多此一举。 「瞧一下比较安心……」 「别跟师尊顶嘴,你坐下,歇歇腿。」走了一上午,他不信小娃儿不累。 「哦。」她听话,嘴是闭上了,手还是不放心又拢拢被子,只差没拉高到他头顶,把人整个掩埋了。 照顾好师尊,她才坐到窗边圈椅间,褪下鞋,放十根脚趾出来活动活动,孩子皮细肉嫩,半日赶路下来,脚趾已磨红磨肿,可没听她吭半声。 「我们在这村镇留个十来日吧。」他瞥了眼她的脚趾,话,便脱口而出。 那双小脚,再走下去,就破皮见血了。 「好呀好呀,师尊多休息几天,身子养好再走。」她没考虑自己,直觉点头附和。 傻丫头,他身子哪需要养,倒是她的脚,才得养养。 翎花透过窗往下瞧,望向客栈外街,村镇不算热闹,人群三三两两,炸物香味弥漫,也有小贩卖些童玩、布料。 孩子毕竟好奇心旺盛,一路看下去,不由自主双膝爬跪到椅间,手肘支着窗棂,掌心托腮,受外头街景引诱,脑袋瓜越往窗外伸出。 「翎花,当心掉下去。」他出声提醒。 「欸.」她缩回来一点点,很快又遭受吸引,再度探出去。 客房位处二楼,景致能瞧得更多,但她是先听见响亮吆喝,才仰首去寻找,声音来自斜对面一户围墙内,十几名与她年龄相仿的孩子,有男有女,正在习练木棍,呼哈有声。 是武馆吗?专教孩子打拳耍棍? 要是她也能学,以后,便能保护她家文文弱弱的师尊, 翎花瞧得不舍眨眼,以为这样看着,便可以偷学些皮毛,跪姿改为站立,只为了看更多、更远—— 「你真的会掉下楼去。」领子被拎紧,翎花身子给抱下圈椅,带离窗边。 「师尊,你怎么下床了?!快回去躺好!」她还有脸质问他。 我若不下床揪你,一阵风吹来,你定给吹飞出去。男人默默腹诽,但懒得数落人,只问「瞧见什么新奇事,这般专注?」连小命都不顾了。 「师尊,我在瞧人家练棍法,那边。」 「你想学?」 孩子藏不住心思,心里想要什么,全写在脸上,她没敢点头,怕师尊觉得她太贪心。 「想学便去学,师尊带你去报名。」 「可是……那要花好久时间,我们没有要长留,师尊,我没有很想……只有一点点想,不要紧,我可以偷偷爬墙去看就好——」 「有理,习武非一朝一夕可及,那么,我们便留到你学成再走。」 「咦?」翎花傻乎乎,没能反应过来。 「好巧,隔壁贴了「吉宅出售」,就买下来吧。」 师尊的口吻,活似这菜摊上,白菜硕大青翠,就决定是你样稀松自然。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,她家师尊说到做到,一眨眼,掏钱买下武馆隔壁空宅,师徒俩当天由客栈搬入新家。 有句话,翎花好想大声问—— 师尊,你究竟搜括了多少家产离家出走? 第二章 芳心许 精五武馆,馆主王精五是名约莫四十岁的汉子,刀枪棍剑拳精通,传授镇里孩子少年武艺,健体兼防身。 王精五比她师尊矮半个头,但魁梧一倍有余,暴露的膀子纠结累累肌肉,双臂抱胸时气势更惊人,翎花咽咽睡,站在师尊身后,惶恐看着人。 「我不是谁上门都肯收,资贸驾钝不收,品德劣等不收,好吃懒做不收,心浮气躁不收,小丫头站过来点我瞧瞧!」王精五声嗓洪亮,不像师尊句句温文。 师尊若是春风,王精五就是午后雷阵雨,轰隆隆个不停。 「翎花,别怕。」师尊将她推向前头,任由王精五审视。 王精五打量许久,伸手按按她肩胛,脸上未流露满意或嫌恶,简单再问「为何想学武?」 这问题,王精五问过每一个入门弟子,若答案暴戾谨横,毫无武德,他是不肯收的。 「我想保护我师尊。」翎花想也没想,彷佛答案如此理所当然。 王精五瞥向男人,确实看来弱不经风,破文人一只,居然要个小女娃保护,丢尽男性的脸! 师尊同样被此回答所震。 以为她只是一时玩心,看其余孩子耍棍,跟着想试试,未料,原因竟是为他。 原来她的梦话,并非随口说说,她是真的想保护他。 「还算尊师重道,行,你合格了,明天开始来上课。」王精五向来偏好乖巧学生,武艺可以慢慢学,天性却不然,能把师尊摆前头,想来以后也会敬他这位师父「去找师娘付学费,顺便量身形,给你做两件功夫服,记得头发扎紧,别像你师尊披头散发。」 「……我师尊那样多好看。」王精五走后,翎花才细声嘀咕,师尊牵着她的手,到前堂付款量身。 回程路上一也就几十步路的距离一师尊低首问她 「你真的是为了保护我,才想去学武?」 「嗯,有我在,我不让任何人欺负师尊!」小小壮志,很是雄伟。 「师尊希望你是自己有兴趣想学,学着玩也行,师尊没有弱小到需要你护卫。」 话虽这般淡淡说来,男人眸里有笑,伸手轻揉她的发。 「我有兴趣学!虽然不保证能学得多好,但翎花会加倍努力!以后,换我来保护师尊!」 况且,师尊身怀不明巨款,活脱脱肥羊一只,怎能不护妥妥的? 「满口保护保护,真遇上危险,你逃了师尊也不怪你,凡事以自己为优先,舍下谁,并非过错。」 「我不会,我绝不会措下师尊逃跑!要就一起,逃不掉也要在一起!」 稚气的蠢话。 「翎花,有些话……别轻易承诺,尤其,不确定是否真能做到。」他笑靥纵容,一如以往,语调却清冽如冰,较平时森寒许多。 深潭一般的呢,因微微轻眯而増添阴霾。 曾经,也有那么一个女子,美好娉婷,巧笑倩兮,声嗓清甜,向他承诺着,不离,不弃,永世相伴,在彼此漫长岁寿中,比翼扶持…… 做不到,再甜美的允诺,不过沦为谎言。 「师尊,我……」她想强调自己多认真。 「嘘。」长指抵向她的唇心,制止她说下去。「这种缥缈虚无的誓言,师尊不爱听,别再说了,乖翎花。」 特别是,区区一个人类小娃,能活多久?陪多久?勇气又能有多大? 她说要保护他,他想笑,多少带些嘲讽,或许,也有一点点喜悦。 喜悦太少,嘲讽太多,多想冷冷回她一句凭你? 而另外一句,他更想反问她若你知我是谁,可还会这般坚定相护? 翎花可以察觉,再说下去,师尊真会动怒,兴许就要拂袖而去,她快速合紧嘴,不敢多言。 可小小心灵内,志向丝毫没动摇,既然不许说,那她默默做,定要教师尊刮目相看,她薛翎花,是条女汉子,言出必行! 本以为师尊生她气,结果隔日带她去精五武馆报到,师尊一贯温笑,拍拍她的脑袋「好好玩,小心别弄伤自己,晚些师尊再来接你,午膳去你喜欢的汤面摊吃。」 说完,他向王精五颔首致意,先行离去。 彷佛昨日之事,不曾发生,翎花松口气的同时,也对师尊产生更多想探知的念头。 笑起来温柔的师尊,对她百般纵容的师尊……她对他的认知,少得可怜,连姓名都不知道。 不知他何方人氏,不知他家中还有哪些人,不知他为何离家远游,不知怎么师尊的眼里,总觉得有些空空的,每每眺望远方,那双眉,便淡淡蹙起。 「你爹爹好英俊!」一名扎长辫的女孩挪近翎花,在她耳边悄声说。 「他不是我爹,他是我师尊。」翎花纠正她,小脸对师尊被夸的骄傲,完全没有减少。「我叫薛翎花,你呢?」 孩子友谊建立迅速,相视一笑后,便能开始打打闹闹。 翎花并非武馆最年幼的孩子,但她身形最娇小,与她同龄的程小凤还比她大一倍,加上初学者,完全没有武学根基,无法与师哥师姊一同打拳,被王精五的大女儿拎到一旁,从头教起,马步一扎就是半个时辰。 休息时,翎花两条细腿直打颤,连坐着都泛开一阵酸痛。 「还行吗?可别明天就不来啦。」王精五的女儿闺名芙蓉,二八年华,正是女孩儿最美丽的年纪,自小随爹亲习武,晒出一身麦色肌肤,笑起来牙很白,性子也豪爽,颇有乃父之风,每位学徒都称她一声「大师姐」。 「我一定会来。」翎花志气未死,笃定回应。 「不错不错,好气魄,明天再多扎半个时辰。」王芙蓉哈哈笑着走了,留下翎花险些喷泪。 当天师尊来接她,她只差没匍匐爬出武馆大门,短短几步路,最后是师尊抱她回家,给她捏腿。 他说「这么辛苦,别学了。」 她坚决摇头「要去。」 他只好由她。 毕竟是个倔性孩子,加上目标远大,翎花还真的熬下来了。 才几天功夫,她马步扎得平稳,呼吸不凌乱,重心掌握极好,边打马步,还能跟着王芙蓉舞上几记简单拳法,连王精五也夸她有天赋。 「听我爹说,你学武是想保护你师尊?」今天王芙蓉教她一套「小燕飞」拳法,说是对付地痞流氓绰绰有余,两人慢动作对招时,王芙蓉闲聊开口。 「对。」翎花很努力在记拳路。 「你师尊……确实看起来不像习武之人,他不懂功夫吧?」 「对。」默念拳法口诀,拨空回答她。 「有那样的师尊,我也会很想保护他呀。」王芙蓉游刃有余,咭咭笑着「保护着不让旁人抢走,那么俊俏,姑娘家很中意呐。」 「……」口诀全乱了,拳路也忘了下一招,翎花被王芙蓉拦手膀手低膀手给拗折成麻花。 「你没记牢,重新来。」王芙蓉松开两人交缠的手。 「明明是大师姐你害我分心……」一直一直提她师尊,她脑子里的口诀才被师尊身影取代,当然全盘皆乱呀。 王芙蓉没理会她的咕哝,仍然笑笑说「你师尊娶妻没?」 「没有……吧。」老实说,她不是很确定,听见王芙蓉突如其来一问,原先的肯定句也迟疑了会儿。 师尊离家出走的原因,会不会是家里为他安排婚事,他不喜爱那姑娘,于是便逃了? 或者,师尊根本就成过亲,偏偏夫妻感情不睦……不不不,师尊性子好,没脾没气的模样,翎花很难想象他与谁争吵的场面。 「欸翎花,等你练成武艺,足以扞卫你师尊,实在太浪费时间,不如找个懂武的好师娘,一并保护他和你这小嫩徒,你觉得这主意如何?」王芙蓉靠过来,笑靥如花,压低声,悄悄地讲。 翎花先是一愣,而后大惊,眸子瞠得园大,看王芙蓉满脸红粉,眼中星芒闪耀,瞳仁里,清晰可见一字闪烁再闪烁——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…… 「……」翎花无言。孩子再不懂事,也看得出眼前妙龄少女,芳心正动。 「我是说正经的呀,你练套拳得花几年?你师尊这段期间难保不遇上危险嘛……你有没有听说,他喜欢怎样的女子?讨厌女子习武不?呀——应该不会吧,他都让你来学了耶。」王芙蓉叽叽喳喳,连珠炮问。 翎花仍是不说话,逼自己静心背口诀一左脚踏前,转向手裁,千金万土,右脚回元,仙人抱印巴啦巴啦巴啦巴啦…… 王芙蓉还想再继续同一话题,远远听见师父喊下课,翎花连忙抱拳收势,朝王芙蓉一鞠躬,嚷声「谢谢大师姐教导」,一溜烟便要跑。 师尊时间拿捏极巧,瘦颀身影出现在武馆大门,缓步走来,黑袂飘飘,一手轻负身后,仙姿飒然。 翎花回首偷瞄王芙蓉,只见少女含春,双腮红似彤云,望向她的师尊。 不知怎地,翎花越跑越快,朝师尊奔去,一把拉着他跑,不要王芙蓉多瞧师尊半眼。 不要王芙蓉用那种眼神……看她的师尊。 爱慕的眼神。 「怎么了,走得这般急?」师尊被她扯着袖,一路半拖半拉,直到返回家门才停步。 「……」翎花说不上来,自己行径古怪是为哪桩,总之……心里不痛快,卡卡的,闷闷的。 「挨王师父骂了?」 「师尊,我……有师娘吗?」翎花一脱口,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蠢话,明明该是放在心底的困惑,一个恍神,居然全说出来了。 师尊脸上表情平平,波澜不兴,听见她的问题时,眉不过微微挑扬了下。 「曾经有。」总是浅然的声音,仍旧不改。 「曾经?……也就是,现在没了?」 「死了。」面无表情的脸庞,像说着今日天清气爽般……平淡。 「师、师尊……对不起……我不知道……真的真的对不起……」揭起师尊的丧妻之痛,翎花又急又慌,好气自己嘴快,问了不该问的话。 她不断道歉,眼泪滴答直掉。 泪水晶莹无瑕,颗颗皆是剔透琉璃珠,坠地无声破裂。 他静默觑着,彷佛止不住的泪泉,滴落她脸颊,在沙地间印成一点点痕迹。 她哭着,他却想笑。 当初他都没她哭得惨,不,他未掉半滴泪,心痛的极致,原来,只剩麻木。 她不识得「她」,又何必为个陌生人而哭泣? 「好了,翎花,没事的,过去了,别哭。」他笑她孩子气反应,蹲低身,与她平视。 怎么可能没事?怎么可能过去? 失去重要家人的痛楚,她尝过,曾不只一次告诉自己,翎花,没关系的,你一个人也可以的……可是,那股疼痛,总在夜深人静、总在寂寞无助时,强烈反噬,撕心裂肺。 一想起师尊也有那样的痛,她更想哭了。 翎花停不下啜泣,哭皱了脸,哭红了鼻,涕泪纵横。 「你这是连我的分也一块哭上吗?」他笑叹,帮她抹泪,她无法回话,嘴里只有号啕。 她好想问,师、师娘是个怎样的女子,能教师尊倾心,又是为何香消玉殒……可是她不敢,怕师尊难过,更怕答案也会令她难过。 翎花不记得哭多久,也不记得自己如何停止啜泣,只知道自己伏在师尊身上,慢慢睡去。 隔日师尊欲送她去上课,她倔强说不要,用过早膳后,自己跑向精五武馆,几十个步伐便能抵达,以后她决定都要自个儿来,才不要师尊再踏进武馆大门,被大师姐看! 头几次还有用,后来她忘东忘西忘了缠手束发换武鞋,让师尊亲自送上门,给了王芙蓉接近师尊的机会,瞧,现在大师姐不正走向师尊,热络与他攀谈。 翎花哀怨蹲马步,不能胡乱动,眼睁睁看两人在旁侧说话,可恶,拉长耳朵也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—— 王芙蓉突然伸手搭向师尊肩头,师尊淡淡垂眸,落在肩上的那只手。 是不是大师姐力道没拿捏好,那一拍,打碎师尊的骨头?!她师尊多娇贵,哪堪粗暴对待呀!翔花好想冲过去,介入两人独处,幸好师尊退后一步,避开王芙蓉碰触,并颔首离去,临行前,投向翎花一眼,唇角轻扬,无声蠕了句乖乖的。 「大师姐,你刚刚……跟我师尊说什么?」见王芙蓉折返,翎花有些急着问。 「没说什么呀,聊聊你在武馆的表现嘛,你师尊请我多关照你,我说包在我身上。」王芙蓉没心眼,逐句全说了。 「哦。」那还好,都是无关痛痒的闲话家常。 「一回生二回熟,下回就约你师尊一块吃顿饭。」嘿嘿。 「……」呜,大师姐,我讨厌你!我一点都不想要有师娘啦! 除了觊觎她师尊这一点外,王芙蓉不是个令人排斥的姑娘,她嗓门大了些,说起话来很难轻声细语,动作飒爽不羁,性子开朗乐观,与武馆众学徒打成一片,众人都很喜爱她。 翎花当然不会真心嫌憎她,她希望王芙蓉永远是大师姐,不要变成师娘,她心里戥默腹诽的那几句,不过是孩子心性的话语,骂归骂,绝对不存半丝恶意。 可是,数日后,王芙蓉没有出来盯她扎马步、练拳,据说是病了。 再几天,王精五偕师母上门,满脸歉然,退了学费,向师尊说明停课理由。 「我家闺女患了病……怕传染给孩子们,只好暂时先关闭武馆。」王精五有些难以启齿,一旁师母戥默垂泪,双眼又红又肿,宛若核桃一般。 「大师姐是生什么病?」翎花觉得他们神情有异,加上关心王芙蓉情况,于是追问。 王精五夫妇相视,神色为难,沉戥了许久许久,由王精五开口 「大夫说,极有可能是瘟疫……」 翎花背脊一凉,本能揪紧师尊衣袖。 瘟疫……这村镇,居然也有了瘟疫征兆?! 天乐村的惨况,彷佛重现眼前,患病之人的痛苦呻吟,躯体饱受折磨的扭曲,翎花腹部一阵翻搅,几欲作呢。 「这阵子,翎花与芙蓉最常接触,你要留意翎花是否也有病征出现……唉,明明都在自家武馆活动,没往哪处乱跑,怎会染上这棘手东西……」告退之际,王精五又是叮嘱又是感叹,束手无策的绝望,嵌满夫妻两人脸上。 「师尊……」望着王氏夫妻落寞走远的背影,翎花挨近师尊,小拳绞在他袖上,微微发颤,连嗓音亦在抖「……这里,也要开始发生瘟疫了吗?」 这座宁静小镇,即将灭绝大半了吗? 她已经开始有些喜欢这儿,同住一条街上的邻居都好和善,她逐渐与大家相熟,有时街头走到巷尾,两手拿满了叔叔婶婶送的大小玩意,有吃的、用的,每个人翎花翎花地喊她,关心她吃饱穿暖…… 瘟疫这种毒,蔓延速度奇快,防不胜防,往往有一病例出现,接下来的两日内,数量便以百倍増加,翎花见识过,毛骨悚然。 这一次,多少熟悉的音容面孔,将由她身旁失去? 「是不是真如村人所说,是、是我……是我招来了瘟疫,害大家都生病……大师姐是不是和我太靠近,才被我身上残留的瘟毒所染?说不定我的双手还有毒——」她连忙放开师尊衣袖,双手负到背后,掌心不断擦拭。 「翎花,不许胡说,这事与你无关。」 「还是因为……我在心里想了讨厌大师姐?……我不是真的讨厌她,我只是、只是不要她变成师娘……」末句,含糊在颤抖的唇瓣间,不敢大声说。 「翎花,天乐村的事,一个字都不许对外人提,别说出你家人的死因;别说你村中发生过瘟疫,村人死伤大半,什么也别说,听见没?」师尊双手紧扣她发颤的双臂,力道不算轻,握得她一痛。 本有些涣散的意识,逐渐回笼,定在师尊面庞上,听师尊重复一遍,语调加重「翎花,听见了就回话!」 「……嗯,听见了……」她乖乖点头,一连点好几记,咬着嫩唇,似乎有满腹疑惑想问,却又隐约明白,师尊不许她多嘴的用意。 若说了,她在天乐村的遭遇——被歧视、被排挤、被孤立……极可能再度重演。 「此事非你之过,不要往身上搅,你只是个寻常孩子,瘟疫与你何干,你没本领传播瘟毒,不会害人生病,不是你的缘故。」 她听见师尊的安抚,眼泪不争气掉下来。 在天乐村时,她好渴望听见有人这么告诉她。 告诉她,不是她,与她无关。 「……如果大师姐真是瘟疫怎么办?她会死掉吗?精五师父和师娘又该怎么办……」翎花挂心王芙蓉,为她担忧。 「生死有命。」师尊仅是淡淡说。 而王芙蓉的生死,除「天」之外,确实谁也干涉不了。 两日后,王芙蓉确诊为瘟疫,全镇为之惊恐,精五武馆遭到封府,严禁人员进出,王家人形同囚于府中,一块等死。 明明日前爽朗笑着说「下回就约你师尊一块吃顿饭」的少女,一瞬间,居然沦落至厮。 翎花心里好难受,几乎无法睡好,满脑子全是与大师姐一块扎马步的点滴,很难处之泰然。 自己相识的人,病得如此重,随时可能死去……与她家人同样,一转眼,就没有了。 她像条小虫,在床上翻来覆去,床板嘎吱嘎吱响,被子早已踢到床下,浅眠的梦境惊醒她,翎花由床榻坐起,小嘴喘吁吁。 居然梦见了大师姐……一如以往,要她马步扎稳些,也在她面前舞了套拳,行云流水,动作利落好看,扎束脑后的长辫子顽皮甩荡,大师姐双贤湿亮,一回眸,朝她咧嘴而笑…… 翎花眼底水雾轻泛,鼻头红红的,小拳绞在裤管上,半晌后,她作下了决定。 蹑手蹑脚下床,胡乱套件衣裳,悄声拉开房门,行经师尊房前顿了顿脚步,学着猫步,大气不敢多喘,月光下,小小身影倒映墙面,一路溜出家门。 武馆后门有块缺洞,学徒们戏称为狗洞,平时被盆栽挡着,不仔细看不会察觉,大人是绝对穿不过,但翎花身形娇小,毋须费劲便能穿梭来回。 她溜进精五武馆,熟门熟路往王芙蓉闺阁去,那儿她去过三四回,大师姐有好几回抟她一块回房里偷吃甜糕。 时近亥末,府邸上下死寂无声,烛光稀疏,连虫鸣也听不见,翎花散着发,发间更有几片叶子纠缠,她轻手推开王芙蓉闺房门扇,不惊扰任何人,打算看她一眼便回去。 然而真正见到王芙蓉,翎花反而走不开脚。 短短时日,一个娇美如花的女孩,竟然被疾病折磨成这样…… 王芙蓉双颊深陷,粉嫩肤色不再,笼罩淡淡紫黑,若非胸口微弱起伏,躺在榻上的,几乎像是具死尸。 翎花直掉泪,不由得去握王芙蓉的手。 「大师姐……」声甫离喉便哽咽,泪水爬满双腮。 失去家人的那股无能为力又回来了,好渴望帮忙,可惜自己如此弱小,只能干着急,眼睁睁看一条又一条性命消失,由自己身边永远离开…… 翎花将王芙蓉的手贴熨在脸庞,求着每一个她知道的神只,求祂们护佑大师姐,独独臭骂那一尊神。 瘟神。 骂他凭何践踏生灵,凭何夺走性命,不分善恶,神的慈心何在? 「你……翎花?!你怎么跑进来了?!快出去——」 每夜必至女儿房内察看情况的王师母,推开虚掩房门时,看见床侧人影,发出愕然惊叫,箭步上前便拉走翎花。 那是会传染人的病呀!就连身为母亲,若未掩住口鼻、更换衣物,也不敢靠太近,更别论握着女儿的手,往脸上磨蹭。 「师母,我……」翎花被拖离房外,好远好远才停下。 王师母慌乱取水搓洗翎花双手,剥除她的外衣。 「会染上病的,你这傻孩子,这府里不能随便踏入,你如何进来?你师尊知情不?!」 「我想来看看大师姐……」 王师母闻言,眼眶瞬间红了,泪泉涌上「好孩子,难得你有这个心……可为了你着想,别再来了,师母重新打一桶干净的水,你再洗洗,脸也要仔细擦妥,才不会沾上不好的东西,那套外衣不要了,师母回头便烧了……」 「师母,我不怕的,我不会染上瘟疫……」 「别说孩子气的话,你不懂这有多可怕。」师母当她稚龄,不解瘟疫之毒何其猛烈。 瘟疫是无情屠夫,挥下的刀既狠又残,只要稍稍被它所碰触,谁也无法幸免,折磨得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。 「我懂的……我家人也是死于瘟疫——」惊觉自己脱口说了什么,要掩嘴,已然太迟,翎花看见师母瞠大眼,眼底满满震慑。 师尊明明交代过,不许说,无论是天乐村的事,抑或她家人之事。 为什么她没能谨慎小心些,将嘴管牢?! 她知道说出来会有何后果,但她没料想到,竟是这般失控的状况—— 由师母一声尖叫开始,划破寂静深夜,也喊来武馆其余几人。 他们听完师母所言,个个表情遽变,与师母如出一辙的……防备。 与天乐村村民,一模一样的神色。 「这么说起来,我们镇上不曾发生过瘟疫,正纳闷芙蓉怎会无端染病——确实……近来新迁户只有你和你师尊,你们住下没多久,这可怕恶疾也随之而来……」王精五一改向来的朗笑,面容冷凛,字字森寒。 「我亲耳听见她说,她家人死于瘟疫。」刚刚还和善为翎花净手的师母,此时慈蔼不再,取而代之,是远远隔阂,以及,敌视。 翎花被王芙蓉的兄长们扳扣双臂压制,无法动弹,只能使劲摇头 「不是、不是这样的,我和我师尊身上没染瘟毒,我们都很健康,若我们身染瘟毒,早就发病了!怎可能全然无事——精五师父!师母!求你们放开我!」 「你明明说你家人死于瘟疫!若是如此,你怎敢保证你身上完全没有残毒?!也许是你家人留给你的遗物,也许是你穿的衣裤——你不发病,不代表你不会过给无辜旁人呀!」师母连日来的情绪爆发,女儿的发病,无疑是死路一条,为人母亲,心中痛极,此刻找到了宣泄口,早已无暇去管对错,一昧向着翎花哭吼,忘却她不过是个稚龄孩子。 翎花无法辩驳,尤其自己内心深处,同样怀疑过自己。 大师姐说不定真是因为她的缘故才…… 此事非你之过,不要往身上揽,你只是个寻常孩子,瘟疫与你何干,你没本领传播瘟毒,不会害人生病,不是你的缘故——师尊清浅的嗓,同时在脑中响起,阻止她的消沉想法。 师尊说的,一定没错,这世上,她只信师尊! 「不是我,我不会害人生病!不是我的关系,」翎花找回声音,坚决回道,师尊这么说过,不是她! 「不用听她狡辩,等天一亮,押她去见镇长!绝不能放任她再害更多人!」王家长子态度强硬,要弟弟去取麻绳,人先绑了再说。 虽无法证明翎花与瘟疫有直接关联,光凭言谈,他们便定了她的罪,与那时天乐村的情况一样…… 因为恐惧,因为迁怒,人总要寻找一个慰藉,无论是依靠,或是仇视,来倾泄心中不安。 如今的翎花,变成王家人眼中所有痛苦的来源,邻人待他们的冷漠疏远,现一刻,轮到他们加倍奉还。 翎花无力抵抗,很快被缚绑手脚,蜷在地上,身体虽未遭殴打,但心,很痛。 王师父和师母皆非恶人,只是太伤心绝望,失去了理智。 家中一人染瘟,等同全家受歧视排挤,这滋味,翎花比谁都懂,所以无法责怪他们,可曾是那般和善的长辈,转变太大,小女孩的心灵仍倍感受伤,无比害怕。 还有师尊……师尊会受她连累,一并视为染瘟祸首,赶出城镇事小,害师尊也被辱骂,遭受这些对待,她便忍不住哭,眼泪晔啦啦流。 一阵风扬,满府叶梢沙沙,拂个尽乱,乌云笼罩月娘,遮去最后一丝的光。 忽而,脚步声悠扬踱来,踩着怡然,踏着自适,不疾不徐,不慌不乱。 这等深夜,谁有闲情散步?还散到别人府里来?更别提这府邸,出了个瘟疫病患—— 「王芙蓉之所以罹病,是她未经允许,触碰不得触碰之禁忌,与人类小娃何干?她不过是与你们同病相怜的可怜人,尝过你们现今的滋味,为家人染病而担忧焦急。」 夜太深,嗓音传来之处,只见一片树影摇曳,无法看清来者,可那声嗓,翎花不会错认。 是师尊…… 可是,她不敢笃定。 因为,那嗓,太冷,彷佛字字里以冰霜。 「你是谁?!胡说八道什么——」王家长子朝黑影冲过去,要揪出人来,他跑到树影下,却谁也瞧不见。 这次,声音往西边而来「神,岂容凡人亵渎。」伴随着夜风,点点漆黑薄雾弥漫,如山岚流动。 翎花看见,浓黑色雾气越来越多,丝丝缕缕,湮没武馆周遭,每一片叶、每一块瓦、毎一个人,包括她,皆陷其中。 「装神弄鬼,」王家长子循声再追,连弟弟也加入追逐。 两人在雾中奔跑、吆喝,然后,倒下。 「安杰?安国?」突如其来的情况教师母错愕,正欲上前察看,身后再传来丈夫倒地声,她猛然回头,一阵天旋地转袭来,跟着失去意识瘫软。 翎花渐渐感到脱力,眼睑沉重,半眯半合中,隐约看见布履缓缓走向她。 那双鞋,她前天才洗过、晾干,与一袭晒得香软的墨色衣裳,整齐折妥,摆在…… 师尊的床铺上。 第三章 幻境 养了这么久,居然还是不长肉,真轻。 横抱着小女娃,掂在掌间的重量,真扼杀为人师尊的成就感。 她脸上挂着泪,有些狼狈,手腕脚踝残存缚绑痕迹,落入男人乌沉黑眸,彷佛扎痛呢心,蓦地一紧。 周身里绕的黑雾,并未散去,在他背后如影随形,宛若振翅大展的乌翼,因他一蹙眉,加倍深浓激涌,然而,他并非依靠黑雾腾飞于半空——神,不需要羽翼。 即便,是入了魔的神。 「……师尊?」翎花迷迷糊糊苏醒,浑身俱冷,脸颊被风吹得生痛,发丝凌乱拂面「我好像在飞……」 「你在作梦。」 师尊说的都对,是梦,不然她怎么能离月娘那般近? 近得好似要奔向它而去, 「哦……精五武馆发生的事,也是梦,对不对?」噙泪小脸仰抬,觑向师尊,师尊一头黑色长发,拂得好美,月辉照耀,淡淡金煌,落嵌在他颜面轮廓。 她没有偷爬进武馆看大师姐,没有在师母面前说漏嘴,没有被王家人抓住,全都没有,好像还有什么……她想不起来了。 「不,是真的,你与我被押至镇长面前,胡乱扣下大堆罪名,之后,遭逐出村镇,永远不许再踏入。」这些,当然是他临时想出的说词,反正娃儿虽醒,意识仍浑沌,口齿也不清,正好操弄,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。 不这么说,如何解释两人离开那村镇;如何解释,那村镇……一夜之间,笼罩瘟疫侵蚀中。 「师尊,对不起……都是我……是我连累你……」翎花哭着,虽然记忆中找不到他说的驱逐后续,但师尊不会诓人,绝对是她失去意识时发生的。 想到师尊面对众人私审,种种莫须有的责骂,她好自责,泪落得更凶。 「傻话,没有什么连不连累,此村不容你我,我们便找下一处容身,你想习武,便有武馆;爱吃汤面,就有老面摊,下课后的返家途中,烤铺的鸡腿传出香味,买一只边走边吃,天热时,配上一杯凉茶摊的冰镇乌梅汁,冰凉透心。」 他的话,勾勒出一村祥和,鼎沸的市集,食物的香气,贩子的吆喝,仿似正在面前浮现。 「天底下,真有这样的地方吗……」明明说来是如此平淡无奇、寻常一般的百姓生活,居然变得难以奢求。 原来,容身之处,得来多么不易。 「有的,翎花想要,就一定会有。」他浅笑,倾身低首,一泓长发轻扬,额心轻抵她的。 「师尊,我想要去这样的地方……我想要……」她抱紧他,蜷在他胸前,嘤咛哭泣。 「好,师尊带翎花去,一个按照你的心愿,你想要的景致、邻人'生活、平稳、安宁——种种围绕之处。」他允诺她。 她泪中带笑,不断在他怀里点头,神智再度远扬,陷入昏厥。 「对一个孩子而言,你接触的分量太多,即便体质异常,也很难不受影响,病个十来天在所难免。」 不至于致命,却无法幸免,人类毕竟太弱小,宛若花儿,耐不住瘟神一碰,便会枯萎凋零。 他未曾停下腾飞速度,一路驰翔,短短须臾已过百里。 他缓缓垂眸,审视脚下土地,发现一处幽林,止下腾势,飘然轻落。 足尖点地,录茵由他所触及那一块开始转黄,周身树木残叶纷纷,一阵沙沙叶雨,他恍若未睹,一步步走,身后曳着点点黑雾,自发梢抖落。 他刻意不收敛吐息,任由此处荒芜,所有的生命,消失无踪。 先毁灭,再重建,半座山谷再无生气盎然,随他扬袖,黑雾漫涌,湮没荒谷,丝缕缭绕,如水波涟漪,扩散着,久久不散。 雾霾中,隐约有屋影成形,一座两座三座……更有人声交谈,逐渐清晰。 他垂眸,望向怀中睡颜。 「睡吧,等你病愈醒来,就能看见你所希冀的天地,为你而造。」 一个如梦似真,能容下他与她的,幻境。 翎花这一病,足足五日,等她完全清醒下榻,发现身处一个陌生环境。 窗棂上,两只麻雀叽叽喳喳,好似不怕生,黑溜眼儿瞅着她瞧,不时歪脑弹跳,鸣叫两声。 窗外有棚紫藤,绽着淡紫花串,鲜艳漂亮,宛若流瀑,翎花哇了声,冲到窗前,雀儿振翅飞走。 脑袋瓜探出头,马上看见师尊坐在不远石桌,品着茗,读着书,依然长发垂曳,风姿翩翩。 「师尊!」翎花大门不走,直接翻窗,直奔向师尊,这是最快、最短的距离。 「怎由窗户出来,鞋也不穿。」师尊抬眸,语吐轻斥,嗓门却全无严属,甚至眉眼微弯,笑意荡漾。 「师尊,这是哪儿?好美哦!窗外有一大片紫藤花呢!」那是她最喜爱的花卉,以前家乡后院也有一株,每每花开,她和姐姐总赖在藤下不走。 「你途中病了,师尊就近找了落脚处,后来发现,这村落朴实幽静,人口简单,很是喜欢,师尊猜想,翎花定会喜爱——」 「喜爱喜爱,我很喜爱!」她连珠炮点头。 「师尊买下了这村舍。」 ……师尊,你真的把家产都搬出来了吗? 这么不省着点用,没问题吗? 暂且不管经济疑虑,翎花满心欢喜「所以,这是我们的新家?」 「嗯。」他微笑。「你去穿鞋,师尊带你去村里走走瞧瞧,这里有武馆,师尊替你报了名,待你身子好些,随时能去上-翔花,别爬窗,走大门。」 这孩子,心一急,像只野猴似的,话还没喊完,她已消失在窗棂另一端,他只能苦笑作结。 「本以为,女性皆该如「她」,温柔婉约,知书达礼,原来,也是会有例外……」他喃喃低语,嗓中无遗憾,倒觉新奇。 她很快穿妥鞋、束好发,与师尊连袂上街,她一脸雀跃,眼中每处地方皆新鲜……又熟悉。这村子,与天乐村有些相似,又或者,僻远的离世之村,都有仿似点,很宁静,很安逸,村人动作慵缓,不若大市集的波波碌碌。 草木香气清新,铺有石块的小径旁,开满杂色小花,虽非名贵花种,大群大群绽放,依然美丽。 师尊没骗她,村里有间武馆,名为「动行」,他们行经武馆,馆主正巧站在门前,咧嘴朝他们打招呼,师尊要她喊声 「朱师父」,她乖巧照做,师尊向朱师父说「翎花病刚好,过几天再来,今日单纯带她出来走走。」 「好好好,养好了再来,慢走,厉先生。」朱师父笑笑送两人走。 「咦?」翎花走没两步,发出惊呼。 「怎了?」 「我今天头一回听见师尊的姓氏,有点吃惊。」翎花挠挠脸,刚才自己反应太大,况且还是在新师父面前,好丢脸。 师尊揉揉她的发,微微一笑。 「师尊的姓是哪个力,气力的力?利益的利?美丽的丽?」她很想知道。 「严厉的厉。」 翎花皱皱鼻头「跟师尊一点都不搭,师尊才不严厉哩,师尊是最好的师尊。」她说着狗腿话,同时,也是真心话。 师尊好到……她想和师尊在一起,一辈子。 师尊待她那么宽容溺爱,什么都允,这小小心愿,只要说了,师尊不可能不答应,定会如同前几回,俊颜衔笑,说着——只要翎花想,都行。 「师尊严厉之处,你还没瞧过呢。」那个「最好的」赞许,他受不起。 「我才不信师尊能有多严厉,你那副模样,就算凶起来,也成不了夜叉恶鬼,嘿嘿。」连翎花都敢取笑他,不怕他动怒,足见他这师尊,威严不彰。 「夜叉恶鬼你见过吗?拿牠们同师尊比,不知辱没了谁。」轻拍她后脑一记,没加诸任何力道。 「是翎花说错了,夜叉怎能比师尊,若世上有神,应该是像师尊这样,清朗温文,慈爱有加……」 「翎花,嘴张开,舌头吐出来。」 「啊?」虽困惑,但她照做。 「明明没偷吃糖,嘴这么甜。」他挑了她的下巴,害她险些来不及收回舌,牙关咬到舌尖。 「翎花句句真诚。」她咧嘴笑,眯得眼儿快瞧不见瞳仁。 师尊是她的神,她的天,在她最孤寂之际,来到她身边,带她离开那处牢,给她新生,给她宠,给她一切她所想要的。 若真有神,也不及师尊一半的美好。 「油嘴滑舌。」他笑眩。 翎花被眼前大大布幔吸引,风一吹,布幔招摇,像在朝她挥手。 「师尊你看,那边真的有凉水摊!冰镇乌梅汁!我想喝!」 「空腹不许喝那个,先吃些面食垫胃。」 「边吃边喝嘛……」她拉他衣袖,左右摇晃。 沉默片刻,还是纵容了「……去买吧。」 翎花喜欢这个村子,面的滋味好,乌梅汁更是一绝,冰冰凉凉、酸酸甜甜,尤其是硬喂师尊喝一口,师尊眉峰的挑动、神情的变化,让那碗乌梅汁喝来加倍甘美。 师徒俩在这村子住下,细数四季更送。 看村中紫藤落尽、芍药绽放、桂花瞋香,共迎寒梅绽放,一日一日,两人足迹遍布于此,与村人相熟,成为村中一分子。 在这儿,翎花度过了八个生辰。 干扁瘦小的身躯逐渐抽高,奶娃的稚气褪去,多年习武的身姿匀称孅细,翎花由小小娃变成了大女孩。 长发扎成双髻——被师尊戏称两团膨包子,外加一条狗尾巴……明明就是发辫!才不是尾巴哩一翔花一身轻便红劲装刚练完一套拳法,收息止势,胡乱用袖口擦汗。 比起剑术,她箭技更好,百发百中,百步穿杨,朱师父也夸她青出于蓝。 竹篱外,隔壁王大婶朝她吆喝,手提竹蓝高高睾。 「翎花呀,来来来,这些拿进去,给你们午膳加菜!」 「王婶婶,每天都这么麻烦您。」翎花迅速飞奔过来。 「说什么麻烦,笨丫头,趁热吃!」王大婶竹蓝塞来,笑笑走人。 这儿的邻居很亲切……应该说,亲切过了头。 他们师徒俩的三餐,从无一日有缺,邻居彷佛约定好一般,今日你送粥明日他送肉后日换成菜,而且还不是单一人送王大婶走后,高爷爷也来了,给她半锅野菇汤和鹿肉妙野菜,午膳摆一桌绰绰有余。 摆妥邻居的爱心餐点,翎花洗净双手,唤师尊出来用膳。 一如往常的生活作息,虽平淡,无风无浪、无起无伏,翎花却知足,她安于现状,一辈子如此,她也甘之如饴。 只要能与师尊作伴。 她喜欢这村子还有另一个原因。 这儿没有急于作媒的热忱村人,无论是对师尊,抑或对她。 村民亲切送东送西,却没有半人打算送媳妇儿上门。 她本以为,师尊这行情,在村里绝对很吃香,谁家有闺女或妹子,还不眼巴巴端到他面前? 加上她年岁渐长,已臻婚嫁,她曾在天乐村见过,芳龄十五的邻人姐姐们,逢人便遭逼问亲事,急乎乎被迫嫁人……可在这儿,就连她,也没村民问过半回,她松了好大好大一□气。 最好永远别有人问,别介绍闺女给师尊,更别上门催促师尊将她嫁出去。 她喜欢这村里不探人隐私的亲切。 她喜欢这种一成不变的安稳。 而最喜欢的,是师尊噙着浅笑,数年来如一日,步向她而来的光景。 八年过去,她变化恁大,师尊却与她初识时一模一样,虽说成长期的孩子本就长得快,衣裳每年须重制一回,成年人则不然,改变最多的无非是胖瘦,可岁月彷佛在师尊周遭停驻,不留半丝痕迹。 他依旧清瞿,依旧风雅,依旧翻翻如仙,再黑黝的衣裳,也暗沉不了他周身的光。 翎花难以克制,目光胶着在师尊身上,凝望着他发愣的次数越多、越长。 瞧着瞧着,便忍不住双颊热烫,窜上红晕。 早些年不懂事,只知道自己喜欢待在师尊身边,很喜欢很喜欢,她以为那叫「依赖」,年岁渐长,读的书多了,才逐步明白,原来,那叫「依恋」。 依恋着师尊的好,师尊的陪伴,师尊的纵容,他亦师亦父,虽无血缘,却更胜家人,家人仅仅陪她七年,而与师尊的八 个年头,仍能继续累加上去…… 希望一个八年,再一个八年,再再一个八年……永远不分开,多好。 他在翎花面前止步,看徒儿一脸愣呆,表情可爱,像头小鹿似的,近来越常见到她这副傻模样,脸还那么红,是给晒伤了吗? 「净瞧着师尊做什么?师尊脸上脏了?」他出声,翎花小小震了震肩。 「没、没呀,师尊脸上只有干净……」还有,好看。 她越来越觉得师尊好看,总是教她着迷,双眼不由自主往他偷偷瞟去。 「倒是你,晒得脸都红了,练武练到忘了时辰?」 翎花摇头,却不知怎么搪塞,只能双手捂颊,祈求脸上乱七八糟的彩霞快快退散。 不是日光晒红?那倒仅有一次,见过她满脸通红,几日都消退不了。 「……还是月事来了?」师尊云淡风轻脱口,浅然的像在问今日的汤够不够味? 翎花脑门一炸,理智都糊了。 师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!那件事……翎花窘到深处无怨尤,每想起一回,恨不能挖个地洞埋掉自己。 少女初潮来时,措手不及,她娘亲走得早,没教过她这些事,前些年跟着师尊,一个男人自是无此困扰,理所当然忽略她的成长,于是乎,血淋淋的第一天,翎花真心以为自己罹患绝症。 若说死期将至,翎花最舍不得的一定是师尊,要弃下他,留他孤独,翎花很是自责,扑进师尊怀里,抽抽噎噎,涕泪交错,又是道歉又是伤心,说了好多放不下的遗言,号啕着不想离开师尊,哭了足足半个时辰有余—— 那时的师徒俩,一个哭得不能自已;另一个,竟也做出反常之举,打横抱起她,直奔出村,在她浑浑噩噩之间,听见贴近耳畔的心跳声,如此响,如此急…… 不知师尊要带她往哪儿去,她只记得哭,只记得紧抱师尊不放,若是下一秒就会死去,起码也要珍惜短暂光阴。 隐约听见师尊一脚踢开门,落下一句「快治她!」,她便被放置在一张床上,哭肿的眼儿,无暇去察看身处何处,又有何人靠近,师尊自始至终都抱着她。 「你别碰到她,谁沾上你谁倒霉,拿线来!」师尊如此无礼且严厉的口吻,她头一回听见。要人医治,却又不容人触碰她。 那人咕哝几句,估计不是什么好听话,随即感觉细线绕过手腕。 「……这是来寻我开心,还是找碴?老友,你认真的吗?不要以为我不会抄扫帚赶人。」 「谁有心情与你说笑了。」师尊与那人,冷声应话。 「……你知道女娃儿长大了,本就该来的那玩意儿吧?」陌生声嗓百般无奈,似乎也难以启齿详述,只好将烫手山芋抛给下一人「徒儿,带下去,好好「处置处置」。」 翎花遭人给拖走,这一回,师尊没有护她,彷佛明白了她「绝症」为何。 接下来,对小小翎花而言,才是另一种境地的体悟。 陌生声嗓口中的「徒儿」面貌,翎花没有瞧得很清晰,只知是个姑娘,开始「教导」她该有的常识,巨细靡遗到——月事来时,如何以草木灰和布条钽制衬垫;月事期间哪些食物少沾;月事结束后能饮用哪些补血汤药……再到为何女人有月事这玩意儿,它之于传宗接代的重要性,约莫几岁开始几岁结束。 「徒儿」恪尽职责,虽然声音平淡无波,听不出半丝起伏,脸上更是仅有一种表情,可该说的、能说的、衍生的、八竿子只打得着一些些边的,她全都说了——这也是为什么翎花被迫看完十幅秘戏图,解释「生孩子」那档事,哪种姿势易受孕,哪种体位最省力…… 「徒儿」顺便再摊开人体构成图,男女各一幅,全身各处看光光。 被「处置」完毕的翎花,离开那处「疑似医馆」之地,眼前还是一片酒池肉林,只能赞叹世间真奥妙,无奇不有,凉亭里、秋千间、马背上,处处淫艳乐无穷…… 提及月事,翎花不由得重温当时回忆,脸只有更红辣。 「才不、不是,师、师尊,吃饭。」翎花猛低头,奋力盛饭,一直舀一直舀,一匙又一匙,直到碗中尖成一座小饭山。 「翎花,够了,师尊吃不下那么多。」他若不阻止,她恐怕打算在他碗里迭出群山万壑。 翎花红着颊,铲回一半饭量,双手奉上饭碗「师尊请用。」接着她又拿另个碗,为师尊舀汤。「汤是高爷爷送的,野菇味道真香。」她记得师尊颇喜爱这道清淡素汤,舀多少便喝多少。 天气若晴朗,师徒俩习惯藤棚下用膳,今日白云厚密,掩去大半片青空,阳光不炙热,暖暖的,很是舒适。 「你也快吃,我自己来。」他按下那双忙碌替他夹菜的手,要她坐下。 掌心热暖,大大包覆着她,她肤色晒得快比师尊还黑,师尊白白净净,指掌孅与,不像她,拉弓射箭耍大刀,练出好多厚茧,师尊说不定比她细皮嫩肉哩——翎花莫名自卑了一下下——再看一眼自己碗里饭量,已是师尊一倍,按惯例,这样的分量她会吃两碗……薛翎花,你是猪吗?! 偏偏肚皮还真饿,咕噜噜催促她快快进食。 「多吃些。」师尊夹块鹿肉到她碗里,翎花含泪吃光光,呜,这肉也太下饭了呀呀呀! 「……师尊,我们每天都等着被左邻右舍喂养,根本只需要准备一锅饭,其余菜肴全是别人送的,大家待我们真好。」 「你不喜欢?」 「不会呀,虽然这么麻烦大家很不好意思,可是我喜欢这村里的每个人,他们好善良、好热忱,也好照顾我们……害我每天都在伤脑筋,该如何回报邻里,礼尚往来。」 「你有此心意就好,他们不会太介怀,你尽管放宽心,接受大家的好意和疼爱。」 邻人的热忱,师尊总是淡然以对,不回礼,不致谢,可有可无,不若她,老感觉亏欠。 「师尊知你心存感恩,这未尝不是好事,不过爬树摘野果分送,或是替人伐竹子架围篱,都要当心自己安全,量力而为,好吗?」师尊搁下竹箸,轻搭她的肩。 「嗯,翎花明白。」她乖巧应允,回以甜甜笑靥。 用完膳,她替师尊沏茶,师尊独坐浓荫树下,桌上一盘石棋,并无对手共奕,攻与防,皆仅有师尊一人参与。 「师尊,翎花陪你下棋吧?」独自一个人,看起来好寂寞,她不想师尊置身于那种氛围中,即使师尊浑然不察,她看了,心会微微发酸。 「……你棋艺太糟,师尊不想与你下。」太无趣,浪费他时间,又被她蠢棋路给气到不悦,连故意让她,她还能惨输不如不自找麻烦。 呜,师尊干么这样直白,棋艺糟她也不愿意呀,她就是对棋子这类小玩意儿没辙嘛。 「坐一旁看着吧。」他不阻止她的陪伴,翎花喜孜孜坐在石桌对边,看师尊一人分饰两角,自己与自己对奕。 棋盘间的厮杀斗智,翎花并不擅长,她脑子一直线,学不来迂回思考,什么布局什么进退,在她看来,着实是麻烦事,但师尊很爱下棋,有时一盘能下个十天半月,分不出胜负,师尊却乐此不疲。 看师尊探指挪棋,为何走那支,又为何那样下,她半点也想不透,只觉得师尊手指真漂亮,修长干净,如玉般温润无瑕。 她双手托腮,着迷瞧着,看似专注于棋盘间,实则眼中再无他物,只有师尊的手。 风好暖,轻拂脸上,温柔怡人,翎花想象着,一阵阵微风,就是师尊的碰触,翎花感觉自己变成猫儿一只,被梳毛梳得太舒服,忍不住眯起眸,在午后凉风包围下,渐渐睡沉。 当翎花意识一远离,周遭邻舍瞬间化为飞灰,消散得无影无踪,邻人的交谈声归于死寂,棚架上的花草,转眼凋尽…… 独存枯树之下,她与他。 他依旧静思下棋,不为周身环境所动摇,她已然伏在石桌睡去。 这里的一草一花,一人一景,全是为她而生的幻,她醒时存在,她睡后消失,一切,回归虚无。 第四章 外来客 翎花替高爷爷劈完一把柴,再转往王大婶家绑竹篱,最后爬上杨伯伯家修理屋顶,一整个早上的时间便就消磨完毕。 毫无意外被邻居们塞来三大蓝食蔬,今天午膳也有着落,篮里的汤盅还热着呢。 她赶着返家,要给师尊吃热菜喝热汤,使上了轻功,半跑半飞跃,踩过邻家屋檐,身轻如燕般利落。 她与师尊住在村末,临山而立,与邻舍有段距离,并不特别远,最多就是多爬一条小石径的差异。 师尊不喜吵闹,那种邻人相隔一道篱笆,方便互串门子,借借盐油的景致,鲜少发生在他们家。 翎花踩上小石径,嘴里默念拳路,旁侧草丛传来沙沙作响,她慢下脚步,偏头望去,草丛摇晃弧度渐大,不似小兔小獐子,而是体型更大的—— 「喝!」翎花往后跃开,竹蓝挂手肘,双拳摆出备战姿态。 可那动静,瞬间又没了。 她心生狐疑,盯着那处看,没敢鲁莽上前,敌不动,我不动,大家都别动。 可翎花毕竟耐心不若师尊强大,静候片刻,内心已经动摇,试图踩前一小步,伸长脖子往草丛后方偷瞄……似乎有团灰色物体,是狼吗? 物体蓦地一动,翎花缩回脚步,拳儿握更紧。 「救……救命……」细弱呢喃,混在沙沙风扬声中,不甚清晰,翎花也只来得及捕捉到最后那个「命」字。 确定了发出微弱求救声是人非兽,翎花立马拨开草丛查看,一时之间,忘了有时人比兽危险无情的教训,发现一名受伤男子倒地。 他浑身遍布大小擦伤,左额侧撞破一处伤口,肩胛更被一块尖石贯穿,鲜血直流,湿濡大半衣裳,应该是从山顶跌落导致。 兴许是察觉她的靠近,自知有人能搭救,男子无须强撑,眼一翻,厥死了过去。 「喂,你怎么样了?!喂——」翎花喊了几声,他动也不动,她探他鼻息,仍探得一丝浅温,人是还没死,不过再拖延下去,一脚都踩上奈何桥了。 人,她是一定会救的,不能眼睁睁任他死去,可……怎么救呢? 师尊断然不乐见她捡人回去,师尊性格有些……孤僻,别说陌生人,她上回拾了条小白犬,悄悄藏在后院,理所当然被师尊发现,骂是没骂她啦,可师尊脸上也看不出半丝喜色,她自我解读,那应该是不悦。 「不行,再考虑下去,这人有救也会变没救,之后的事,之后再来烦恼吧!」她作好决定,奋力背起男子,顾不得此刻挪动他,是否具有危险,将人带回后院的小柴房安置。 见她回来,白犬摇尾上前,缠着在她脚边打转。 翎花背人背得微喘,没空像往常那般,揉着牠的脑袋玩,只能动嘴安抚牠「胖白乖,先去一旁,不要叫,千万不要叫,别把师尊给叫来了……」 这只白犬,捡回来时随口给牠取了名叫小白,养着养着,再喊牠一声「小」,都要对不起「小」这个字儿了,牠横着长的速度,翎花险些以为自己根本错把幼熊当小狗。 「呜嗷嗷嗷。」听见师尊两字,胖白很灵性,降低了音量,牠比她更害怕师尊来嘛。 入了柴房,她放下男子,清出柴堆后方一小处空间,扶他躺平,胖白好奇直盯着人瞧。 「师尊在前院吗?」 「嗷。」胖白点头。 「那我爬窗去拿药箱,你顾着,我马上回来。」翎花风也似地又刮了出去。 胖白乖巧坐定,毛茸茸狗尾摇扫,在地板上唰唰有声,受伤男子似有所感,食指微动,但也仅只那么细微一颤。 她很快返回,手里抓来一大把干净布巾和药箱,又到井边打水,替男子略洗伤口、挑碎石。 习武之人,简易的包扎止血难不倒她,但他是否伤及其它地方,她非医者,帮不上忙,只能祈祷他额侧的血口全是皮外小伤,别撞坏了脑…… 花费半个时辰功夫,总算包里完毕,该止的血,也都止住了,再喂他含下一粒活气丸,帮助消散气滞血凝,若当真摔出内伤,起码勉强能调解。 「我能做的,就只有这样了,其余的,看你自己争不争气……」虽知道昏迷之人听不见她说话,她仍是字字低喃,帮他盖上一床旧被。 呀!已经这么晚了,师尊的午膳—— 翎花连忙跳起来「胖白,我先去陪师尊用膳,这人……你守着,有啥动静再来叫我。」说完,匆匆奔走。 「嗷汪!」别忘了我的饭呀…… 翎花在小径旁拾回竹蓝,里头的菜和汤冷掉大半,可惜邻人们一番心意,她重新温妥菜肴,白米来不及蒸熟,于是改煮面条,幸好师尊不挑食。 应该说,师尊对于「吃」这件事,并不热衷。 有时她会想,若不是她按时按顿喊师尊用膳,师尊根本就不会去吃。 像现在,面熟了,汤热了,逐碗逐盘端上桌,翎花还净手换好衣裳,才往前院去唤师尊,即便晚了许久,师尊依旧独坐树下对奕,恍然未察时辰早晚。 「师尊,饿坏了吧?今天修杨伯伯家屋顶,多耗了些时间。」她微微心虚,堆满一脸甜笑,希望别被师尊看出破绽。 师尊挪完棋,才抬头,微微轻颔,暂时搁置棋局,起身转至棚下竹桌,接过她递来的碗箸。 不在意她夹给他哪种菜色,看似好喂不挑食,实则漫不经心,对于入口的菜肴,并无喜恶,吃,就像一种不得不做的行为,有也行,无也罢。 不过今日翎花分了神,无暇太去深究,喂食完师尊,匆匆给了替胖白送饭借口,早早退下,赶去柴房看伤者情况。 她回到柴房时,那人尚未清醒,倒是胖白很饿了,幸好借口归借口,她真有替胖白留碗白面拌肉末,否则牠还不嚼了她的脚趾。 「好像有些烫手?」盘腿坐在伤者身畔,她摸摸那人额温,不由得咕瞜. 可一时之间翎花也没辙,这村里,没个象样的大夫,平时亦少听见村中谁谁谁生病,倒不觉得奇怪,眼下突然冒出个病患,才深觉这村子的医疗贫瘠。 给那人敷了条湿布,晩膳前再来看,他依然没醒,翎花真担心他这条命保不住。 夜里,她蹑手蹑脚下床,跑柴房察看了一两回,体温持续偏高,至少呼吸还是有的。 偷偷摸摸的第三天,翎花正替他换药时,那人终于醒了,开口讨水喝。 毕竟是年轻男子,恢复力好,再隔日,他已能坐起,嚷着饿。 「胖白,别再瞪他,我等会儿再去给你盛一碗,更满,肉更大块——那一碗,先让给他了,好不好?」 「嗽——」眼神超哀怨,瞟向主人,狗尾低垂垂的。 「两块!再加两大块肉!」翎花使劲在狗眸前摇晃双指,企图引诱牠。 「嗷嗷!」成交! 胖白总算甘愿挪眼,不再死盯抢牠食物的臭家伙。 「吃慢点,别噎着了,没人跟你抢。」没「人」抢,要抢也是一条狗抢。 那人饿死鬼上身似的,埋头猛扒饭,一阵窸窸窣窣,没空搭理翎花。 待他填饱肚,接过翎花递来的清水,仰头灌下,满足大吁口气,这动作牵扯到肩伤,他嘶地抽息,捂肩痛吟。 「你快躺着休息吧。」翎花好心地说。 「……你是谁?」那人总算肯赏来一膘,用眼角余光。 「你可以喊我一声救命恩公之类的。」翎花向来施恩不望报,不过那人态度太失礼,她礼尚往来,也还他一句冷淡。 那人察觉自己失礼,脸上神情放软,稍稍修正态度,不过应是个不曾向人低声下气的富公子爷,做起不擅长之事,显得别扭。 「……对,我记得你这张脸,我昏迷之前,最后看见的,就是你,呃嗯哼……多谢,我、我叫雷行云,敢问姑娘呢——恩公姓名?」 「我叫薛翎花,牠是胖白。」翎花没与他太计较,他放低身段,她也笑笑回应。 「我昏迷了多久?」 「算算到今天,第五日了。」 「那应该大伙都急于找寻我下落……咦?这儿看起来不太像姑娘的闺阁。」他四处张望,对于身处之处感到困惑。 「当然不是,你在柴房呀。」没瞧见身旁一捆捆柴吗? 「……柴房?你把我安置在柴房?!你好歹给我一张床吧?我都伤成这样了——」嘶……又扯痛了伤口。 「有柴房能住,已经很不错了,被我师尊发现,你只能睡荒郊野外,我是冒着危险收留你,等你伤好些,你就得赶快离开。」 「听起来你师尊是个恶人呀?!半点慈心也无,见人受伤都不救的?!」 「我师尊不喜欢陌生人,他才不坏!」师尊若坏,哪可能养她教她宠她? 雷行云嗤睦了声,脑中早已自行填补完想象——眼前这丫头,九成九有个恶鬼师父,打小灌输她偏执想法,要她以师为尊,不许达逆,再顺道反复洗脑,说外头来的人,没半个好东西,入村者,杀无赦,顺便剁了做肉包——此念头,雷行云一惊,脑补太过头,自己吓自己……但,万一是真的咧? 「你们常做包子吗?」他天外飞来一问。 「咦?不常呀,你想吃包子?」隔壁李大娘会做,若病人指名要吃,倒是可以帮他讨几颗。 雷行云使劲摇头,摇得可厉害了,摇到额侧伤口又抽疼,眼前发黑,不得不躺回地上喘。 「你的伤没好透,我也不知你有没有伤到其它地方,只能替你粗粗包扎,你以后还是得找个大夫,仔仔细细、从头到脚检查一遍。」 「我觉得我头里好沉……」他掌心贴额心,气息有些虚软。 「我没法子治,只能把看得到的伤包起来。」 「你们村里没大夫吗?」这种事,让专门的来呀,瞧她一副脓包的样子。 「没有耶。」 雷行云瞠眸「村里不生病、不死人吗?!」 翎花很认真回想了片刻「打我在村里住下,还真的没死过人耶!」她也一脸好惊奇。 村里高寿老者不算少,个个身体硬朗,从没听过他们哪儿酸、哪儿疼。 「要嘛,是你随口胡说;要嘛,是你才来村里一两年,没见过人死,正常啦……」他可不想有此等荣幸,成为她见过的第一名死者。 「我和师尊住了八九年时间,我们这村子好,喝好水、吃好菜,当然身体都好,不生病更正常。」翎花说来很骄傲,对村子的喜爱,溢于言表。 好啦好啦,没体力和她争辩,反正是个没大夫肯来的落后小山村,绝非久待之处,他问她「听过「雷霆堡」没?帮我送个消息去,让他们来接我——」 「没听过,不知道,村外的事,我们这儿不管不理的。」 「孤陋寡闻,居然连赫赫有名的雷霆堡也不知晓,算了算了……等他们找上门再说吧。」雷行云闭眸,本想养个精神,却毫无睡意,干脆继续和翎花闲嗑牙「你只跟你师尊住?有没有其它师兄师妹?」 「就我和师尊两个,村里邻人倒不少,大家互相照应。」 「外人闯进村里,你们向来如何处置?」煎了还是煮了…… 「没有外人来过,我们这儿太偏僻,你还是我住进村中那么久,头一个遇上的呢。」许久未与村外人接触,翎花自然也觉得新鲜有趣「你怎会从山崖滚下?爬到最上头是要找神仙吗?」 「神仙没看到,倒是为了找一株奇花,五十年只开花结果一回,听说能治百病。」 那奇花,名日「铁风骨」,枝叶尖锐如钢,色似沉铁,远观宛若石棘,盘踞悬崖峭壁,坚毅耐寒。 如此冷硬的外表,绽出的花朵却软胜绵絮,瓣似羽绒,钢与柔,同时矛盾并存,传闻取下绒瓣,含于舌下,任凭仙佛难治之症,亦能轻易化解。 「找着了吗?」 「半途就遇到有人来抢,双方打了起来,我一时失足,滚到这破村里来。」他当然不会告诉她,他怀里藏了株「铁风骨」,就算她是救命恩人,也难保不对如此奇物,产生贪婪之心。 「为找一株花治病,连命也赌上去,怎么算都划不来呀。」 「你懂什么,我采那株花是为了我娘,拿命去赌也值得!」 「原来是个好孩子嘛,不枉费我冒险救你,被师尊罚我也认了。」翎花豪气拍拍他胸口,拍得他险岔气,只能瞪她。 「你口里那个「师尊」,性情听来真不好,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吧,火气还这么大,你常受罚吗?你是她拾回来的弃婴吧?所以她待你不怎么好,老拿你当奴仆使唤,我全猜对了吧?」 「你错得离谱,我师尊他呀,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!」翎花咧了个大笑靥,毫不懂矫饰提及师尊时,口吻间的敬爱与骄傲。 雷行云倒是未受她言词吸引,可那丫头的容貌,确实是罕见的精致,尤其一笑倾城,二笑倾国,三笑倾人心魂俱丧。 即便是偌大雷霆堡,也找不着貌胜于她的女子,这种破村子里,竟藏了个宝。 他一时瞧了出神,目光难以挪开,还是翎花自个儿察觉时辰太晚,起身拍拍屁股说要走人。 「你——你记得要再给我送膳呀!」说不出要她相陪,只好改口讨饭。 「知道了,不会饿死你的。胖白,走,先去喂饱你。」 「呜嗷!」白色肉球乐颠颠跟上。 望向甩着双辫的姑娘背影,雷行云开始期待,下一顿饭的来临。 「胖白,嘘——」 翎花抢先提醒白犬,要牠放轻脚步,不许惊扰那仰躺藤椅上,闭目养神,好不闲逸的午憩师尊。 阳光落在他身上,一袭黑丝衫泛着薄薄煌亮,从来不束不绑的发,美胜流瀑,泄落他肩颈,黑与金,缕缕交织,更遑论辉映着侧颜线条精致,长睫、鼻梁、唇形,无一不美。 胖白在师尊面前一向窝囊乖巧,别说是敢吵了,大气不敢多吭一声,夹着尾,一溜烟跑了。 翎花取来长袍,替师尊添覆,怕他着凉。 他没被惊醒,持续睡姿,这实属难得,师尊向来浅眠,在她记忆中,鲜少看到师尊睡颜如此静深。 这样的师尊,太少有机会瞧见,翎花托腮看着,一脸傻乎乎的眷恋,忍不住伸手,偷摸流溢垂下的发绺,轻轻卷在指节绕。 亲呢小动作,使她流露满足,彷佛光阴歇止于此,静静相伴,一世流连,她便再无贪求…… 向着浓墨长发偎去,翎花枕入清冽发香间,闭眸吸嗅,将师尊气息纳入肺叶,化为生存所必须的空气,喂养一身餍足。 「翎花,怎么睡在这?外头风大,累了回房里睡。」师尊察觉动静醒来,看见伏在藤椅旁的她,出声低唤。 「翎花没睡,只是看师尊睡沉,好似无比闲适,跟着想偷懒一会儿嘛……」翎花没敢马上抬头,深怕脸又红了。 「师尊睡很沉吗?」他问。或许是,他连她何时近身,都没有发现。 似乎太习惯了安逸,习惯了她,才会放任自身如此松懈。 「今天阳光暖,风也舒服,师尊难得放纵,这样很好呀,不用费心思量棋盘胜负,不用读书勤勉学习,什么都不去想只管睡饱精神好。」 「偷懒还有理由?」他微笑,拈下她发团子上一片落花瓣。 「师尊,晚上吃饺子,好不好?」 「你想吃饺子,我们就吃饺子。」他无异议,全凭她喜好。 「汤给师尊作决定,师尊想喝什么汤?」 「……」他着实懒得为这等小事去思考,吃什么喝什么,他从不上心,可她一脸期待他的答案,一人为晚膳出一个主意,很公平。 他确实认真思考了,试图回想曾经入口过的食物,若论他喜欢不喜欢,全是其次,倒有几次她吃得很开心,像上月她生辰,邻人送来一碗猪脚长寿面,她遵循习俗,坚持寿面不能咬断,一口长条寿线衔在嘴里,呼噜呼噜吸食,双腮围鼓鼓的模样,他记忆深刻。 那日,配着面吃的汤,是鲫鱼豆腐汤,滋味……极好。 「鲫鱼豆腐汤。」本能,脱了口。 「就鲫鱼豆腐汤!」翎花大大咧嘴笑,决定等会马上去钓尾肥鲫鱼! 虽然事与愿达,钓了一下午,上钩的鲫鱼仅仅一条,还瘦瘦扁扁,可完全无损豆腐汤美味,她跟师尊将鱼分食干净,轮到雷行云时,只剩下豆腐和葱末,当然换来病人不满。 这汤很普通呀!根本没有教人喝了眉开眼笑的惊世美味,那对师徒俩是不曾尝过珍馐,抑或见识短浅,再不然便是味觉有毛病,不然在开心什么?! 一个殷勤挑开鱼刺,再谄媚夹进师尊碗里,催促他多吃些;一个享受徒儿服侍,几岁人了,还要人夹菜?! 最最重要的是——她师尊,压根不是老太婆! 雷行云气呼呼,不知是对晚膳菜色很有意见,抑或午间悄悄溜出柴房,瞧见了树下藤椅,翎花偎躺在师尊发间那一景,总之,他心情很不美丽。 鲫鱼豆腐汤,别人吃鱼,他吃豆腐,哦不,他还被剩汤里的鱼刺鲠喉,硬吞了颗饺子才给咽下去! 「我只钓到一条鱼,我和师尊都吃不够了,没法子留给你,你因为这样在生气吗?」面对眼前那张臭脸,翎花被迁怒得一头雾水。 虽然鱼刺咽下了,但雷行云喉头刺痛感仍然隐隐存在,好似还鲠着难受。 「你那么爱吃鱼哦?」翎花又问。爱吃到……没留他一份,就摆脸色给人看? 「拜托,哪是这个问题?!区区小鲫鱼,我看得上眼吗?!鳕龙鱼我都吃过!」 「不然,是什么问题?」她不耻下问。 「你师尊——怎一点也不老呀?!」在他脑补世界中,师尊这两字,不该摆在那么年轻的男人身上! 「我也觉得我师尊一点都不老耶。」嘿嘿。 「我以为他是满脸皱纹的老妖婆!」雷行云控诉。 「我又没说过我师尊是老太婆。」翎花歪着头看他,不懂他气啥。 她师尊若不是残暴老妖婆,他就不能英雄救美,拯她于水火间,带她离开可怕老妖婆控制,以及这座孤僻小山村。 「你是没说过,但我以为他是呀!再怎么说,他都不该是那副模样——」一个年纪不老,容貌出色过人,近乎完美的男人。 这样,他雷行云如何比得过?! 「还有,你!」他气呼呼瞪她。 「我?」 「你和他不是师徒吗?!我看你那时根本有企图想偷吻他吧?!你们师徒原来是这么一回事?!」 翎花脸色大红,忙摇头否认「我我我我才没有!我我我绝对不敢!我我我师尊会生气!」 「所以你师尊不会生气,你就敢了?!」欲加之罪,他胡乱扣上。 翎花一愣,当真很严肃思忖起来。若师尊不生气的话,兴许—— 「你还真的在思考?!」雷行云顾不得浑身伤,跳到她面前指鼻跺脚,下场当然是哀号罗地,痛苦呻吟。 「我和师尊的事,与你何干?你伤一养好,我就会请你走人,你又瞧不着,为何说得一脸气愦?」对翎花而言,雷行云是路人无误。 「因、因为我——」打算从老妖婆手里拯救你!来个英雄救美人——结果,何来老妖婆?只有一尊俊秀非凡,仿若谪仙的男人! 想他堂堂「雷霆堡」少堡主,雷家唯一独苗,司掌沃水以南所有船连,产业惊人庞大,江湖名声响当当,听见雷霆堡,谁敢不礼让三分?论家世、论财富,皆属首屈一指,多少名媛闺淑抢着想入他雷家大门。 天之骄子的他,在那男人面前,居然无由地……产生了自卑之感? 「说!你是不是爱上你师尊了?!」雷行云的公子爷脾气,一时控制不了,咄咄逼人,问她。 「我为什么要回答你?!」被戳中心思,翎花又恼又羞,难能一见的娇态毕露。 这问题,她在心底,同样问过自己无数次。 是的,是的,是的,她爱上师尊了,答案那般明朗,连半秒迟疑也不曾。 她如何不爱?最孤独的时候,是师尊伸出手,牵住她,将她带离寂寞,与她相伴;是师尊给她遮风挡雨的家,让她无忧无虑成长;是师尊如父如兄,对于毫无血缘的她,仍旧倾力奉献,供她最好的学习和吃住,宠允她一个又一个心愿,近乎溺爱,不曾拒绝。 如何不去爱一个这般怜惜自己的人,她做不到,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动。 但她不敢说出口,只要不承认,它就不会被发现,能成为她内心深处,最温暖、最甜美的一个小秘密。 如今,雷行云一语道破,她很害怕,这个秘密会被揭开。 「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,学什么姑娘扭捏呀你?!」 「啥叫学什么姑娘扭捏?!我本来就是姑娘,扭捏又怎样?!」翎花不甘示弱,完全没察觉自己和雷行云像两个毛孩子,争执吵嘴「难不成我要向大家宣告,是,我就是爱上师尊,不行吗?!」 「嗷汪!」胖白凑来,介入两人之间,他吠一句,她回一句,牠跟着污一声……不过两人无暇理牠,任凭牠又吠几回,尾儿夹腿间,直往翎花脚边缩。 这行径,翎花熟到不能再熟悉。 每回胖白遇上师尊,就这副孬样,接下来,便是拔腿跑得远远的一 翎花肩一颧,猛然回头。 背光的柴房门口,一道身影遮去半边光,半空中随风飞扬的流丝长发,勾勒着光与影。 师尊一双眉眼淡淡低敛,泰半神情隐于阴影间,不知已于门外站了多久。 第五章 不变 「师、师尊……」 翎花愣了半晌,只挤出这几字,空白脑子终于运转,可她不知该先解释自己胡乱捡人回来,还是澄清那句「是,我就是爱上师尊,不行吗?!」的脑热坦白…… 师尊神情太淡,看不出起伏。 翎花突然心生胆怯,于是挑了不严重的那个开口,她咽咽睡 「他……我在小径草丛边发现他,他受了伤,丢着不管怕会性命不保,所以……我才带他回来养伤,我马上把他送去高爷爷那儿,请高爷爷收容他!马上就走!」她动手要去拉雷行云,赶人意味浓厚。 「喂!居然为讨你师尊欢心,不顾病人死活?!」雷行云抗议。 「你别添乱,去高爷爷那儿就不用睡柴房,对你养伤更好!」 「睡柴房有你照顾,我不会嫌弃的。」 「现在是我嫌弃,雷行云,拜托你快走。」翎花一拉他,他就假装喊疼,她不敢使尽全力,急得满头汗。 「怕你师尊误会?喂,师尊,心眼没这般蚂蚁小吧?收留个病人,不至于碍着您什么吧?再说了,我并非忘恩负义之徒,这救命之恩,雷霆堡定会好好报答你们。」雷行云故意端出身分,翎花或许没听过雷霆堡,师尊总不至于也是只井底之蛙。 他那声师尊,喊得无比挑衅,半点也不尊敬。 雷行云发乎本能,以「情敌」看待他。 「不许你这么跟我师尊说话!」翎花扞卫自家人,义无反顾。 「不然怎么说?跪着说吗?」看见她母鸡护小鸡的态度,雷行云就有气。 「反正你马上走啦!」 「我手痛胸痛脚痛全身都痛,没法子走呀——」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,一旁静伫许久的师尊,似乎遭到遗忘,深邃幽暗的曈,淡淡来回于眼前这对年岁相近、对峙嗓门洪亮,几乎快要鼻尖顶鼻尖的男女。 「翎花,让他留下,无妨。」慢慢地,师尊开了口,声量不大,巧妙在两人对吠暂止间,插上了话。 「咦?」翎花和雷行云皆很吃惊,师尊并未多作解释,转身离开。 翎花拍开雷行云的手,急忙追着师尊而去。 「师尊!师尊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瞒你!我只是……不敢说,你别生我的气——」 她实在看不出师尊此刻喜怒,当然,她也不曾见过师尊大怒大吼的模样,只隐约觉得……师尊的侧颜,冷若寒霜,连眉宇,都淡淡蹙着。 「师尊没生气,救人一命,何来责备之理。」 「可是……」翎花很认真盯着师尊瞧。所以……皱眉不是在生气?那又是为何?难道,气她向雷行云吠的那一句—— 是,我就是爱上师尊,不行吗?! 这句话,如何狡辩?每个字皆是属实,既非戏言,又非气话,她无法假装自己口误。 她心虚低头,随师尊回至舍厅,一路上内心忐忑,师尊倒显悠然,眉心皱痕略淡,恢复一派清辉神情,桌上燃烛的火光,照耀他面容,淡淡暖橘色,很是好看。 「师尊忽略了,翎花已是个大姑娘,这村里,没什么年岁相仿的合适少年郎,那男子似乎有意于你,若翎花也愿意,随他下山去——」他落坐斟茶,眸光随茶液荡漾,杯底的波澜汹涌。 「翎花不愿意,我不过看他受伤,带他回来治疗,他伤一好就走,我根本不认识他,为何要随陌生人下山?!我只要在师尊身边就好!」 「……」真想提醒提醒她,当年,她也是随便被他这个「陌生人」给拐走了。 「师尊是听见翎花说……爱上师尊了,所以,要赶翎花走吗?翎花再也不会那样说了!永远都不说!」翎花咚地跪下,双手绞紧他衣摆,生怕手一松,便无法留在他身边。 「师尊不适合你,他那样的男孩,才是你该倾心恋慕之人。」他伸手,轻触抵在膝前的丫头黑发,宛若安抚一只害怕低鸣的幼猫。 「我不!师尊说过,要与翎花作伴,要我们两人都不再孤独,这与适不适合何关?师尊不许翎花喜欢你,翎花再也不存非分之想!翎花发誓,一辈子当个乖徒儿,师尊……」她眼底浮现泪光。 「我曾经,确实那般想过,可是,终究太短暂了。」他浅叹。 之于他而言,她的一生,不过一瞬。 她何时长得如此之快? 总觉得,昨日还是个黄毛小丫头,转眼间,竟已蜕变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家,再过不了多久,她发染雪白,脸添风霜,驼了身,顿了步,等待死亡。 而他,依旧……孤独。 她,不会成为他永远的伴,即便她想,她也做不到。 养着她,以为能减缓寂寞,却未料,看她一日日长大,才知道,待分离之日来临,寂寞竟堆栈倍増。 与其如此,不如趁此机缘,让她早些离去,去过正常人该有的生活,成家立业,生儿育女,平平淡淡地与某一个人,相守一生。 名唤雷行云的那人,他一眼瞧得明白,品性颇佳,有些富家子脾性,可人是善良的,最重要的是,他喜欢翎花,已为她动了心。 「师尊,求你别不要翎花……翎花不想离开师尊……」 他没有回答,静默得宛如一尊俊美石雕,半字也不说,不应允,不否决,尔后,缓缓起身,将枕靠膝上的她抛下,入了房,关上门扉。 翎花好害怕,她怕改变,怕现今拥有的,会瞬间破灭。 可是心中好不安,像涟漪,逐渐扩散开来,此刻的她还不知道,那一天,来得如此之快,措手不及…… 「你真要把我送走?你师尊明明说我留下无妨呀!」雷行云乍闻翎花让他改往邻人家养伤,当然不愿乖乖听话,第一个反应是挑眉,接下来,便是神情挑衅。 「你可以留在村子里,直到伤愈离开,但不能住这儿。」 师尊反常要她跟随雷行云下山,姑且不论师尊何以下此决定,起码是雷行云的出现所致,翎花单纯地想,只要雷行云离开,一切便能恢复如常。 她不懂师尊口中说的「太短暂」是何意,她只知道,自己还想一直一直一直陪伴师尊,赶也赶不走。 不顾雷行云唉唉叫,翎花搀扶他,一步步走往高爷爷家,这回她硬下心肠,完全没得商量。 她不要变,只想维持现况。 拜托高爷爷帮忙时,高爷爷很快答应,他一人独居,无儿无孙,正嫌家中冷清,收留个病患恰好有事能做,允诺定当好好照顾雷行云。 翎花千谢万谢后,头也不回走了,任凭雷行云在身后骂她见色忘义、有了师尊没了人性、禽兽之流…… 雷行云气瞪着眼,吠累了,忿忿坐回客房床铺,继续在心底把翎花臭骂八百回。 「你真以为我雷爷爷很稀罕睡你那破柴房吗?!不收留就不收留,我也不屑!」话撂得何其威猛,可软躺在床上的身躯,宛若泄气皮鞠,毫无生气活力。 窝囊!他就是稀罕!就是很屑睡那破柴房啦, 「年轻人,饿不饿,我去热些饭菜给你?」高爷爷慈蔼地在房外敲门。 「谢谢高爷爷,我还不太饿,想睡会儿,高爷爷您去歇息吧,不用招呼我了。」雷行云面对长辈,该有的礼数仍是具备的。 「好好好,你睡,住这儿不用太拘束,需要些什么,随时跟我开口。」 「是。」雷行云应声,听见高爷爷拄杖走远的脚步声,他又窝回床上去,胸臆猛地一揪。 奇怪,是被翎花那臭丫头给气的吗?胸□有些窒疼……还是他从山上跌落,真受了内伤? 缓缓吐纳敛息,雷行云盘腿运行一套心法,不适感并未纡解,本以为睡一觉醒来,情况会改善,可到了夜里,他是被一股寒意冻醒。 那寒意,由体内窜起,教人四肢发颠,控制不了,除此之外,另一道寒意,却是外来的,一阵又一阵的夜风,呼呼吹啸,刮卷落叶。 本还惺忪的睡眼,被周身景致惊得瞪大。 雷行云在一片草茵中惊醒,黑夜笼罩间,碧林树影幢幢,像伸长着双臂,想抓擒活人入腹,树梢发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。 这、这是什么鬼地方?!屋、屋子咧?!梁柱咧?窗咧?墙咧? 他明明是睡在高爷爷家客房,竹席凉爽枕头香,怎么夜里乍醒,所有东西全都不见? 他试图冷静,揉眼再揉眼,默默数到三,再张眼,一切都会恢复原样,他只是睡胡涂了…… 一阵风起,夹带几片枯叶拍打他的额心,他慢慢张开眼。 什么都没变。 他仍然身处荒郊野外,面对整片暗林。 「高爷爷?」雷行云扬声喊,响应他的,只是风声。 雷行云察觉不对,霍然起身,却因胸口沉滞闷窒,不得不捂胸暂歇,用力喘上几口气。 到底怎么回事?他觉得浑身不太对劲……养了好几日的伤,应该要逐渐好转才是,怎像罹病般难受? 翎花那丫头呢?!头昏脑胀之际,他还想着她的安危。 他得去看看翎花——这地方有问题——房子怎可能凭空消失不见…… 无暇细思,雷行云掏出怀中锦囊,解了系绳,取出一片「铁风骨」羽瓣,含入口中,想快些舒缓不适,偏偏性子太急未待身体好些,便连忙奔往翎花的家宅方向。 沿途上,原本该有数栋比邻而立的屋舍,徒剩遍野蔓草,屋旁几亩菜园,白天经过时,植满各式蔬果,如今乱石散落哪有半丝居住的景况? 「翎花!翎花!」 越是靠近翎花家,雷行云越心惊。没有、没有、没有……翎花家的竹栅、翎花家的藤棚、翎花家的水井,无一存在。 大片空旷荒凉,寸草不生,比起前头邻人的住居,加倍凄然。 而在死寂景致中央,站着一头墨发飞扬的翎花师尊。 月色黯淡,洒落不了辉煌,黑裳相融于夜色,同样乌沉的眸,淡淡膘来一瞥,冷看雷行云奔来。 见这满地荒芜,村民一个都不在,独独翎花的师尊伫立,眉目清明,不见遭到迷惑之相,那么,只有一个原因——这一切怪异,是她师尊所为! 「你、你是妖怪?!你做了什么?!村子呢?翎花呢?!」雷行云吼着,双脚竟打起颤来,不敢再跨前一步。 是他眼花吗?她师尊周身,缓缓流泄的黑雾……是何物? 夜色中的男人,面无表情,俊颜如覆一层冰霜,黑袍微动,右掌五指朝雷行云张开,一条蛇形细雾蓦地窜袭而至,雷行云连尖叫都来不及,便在黑雾中失去意识…… 双眸猛地瞠大,雷行云惊醒,满身大汗。 他躺在床席上,陈年老屋梁间,还有蜘蛛结网,半敞窗扇被风吹得咿呀响,夹带无名花香,飘盈满室。 屋外听见邻人笑语交谈,说着日前捕获的大山羌,树梢鸟儿叫,远远狗儿吠,一整个热热闹闹。 雷行云跃下床,拍开窗,窗外村景和乐,总是早起的村人,忙于本务,扫地洒水喂鸡鸭,日光透过云层,以金黄温暖照亮村中角落。 昨夜全村的荒谬消失……只是梦? 雷行云盯着窗外好半晌,想再次确认清楚,右手自有意识一般,探进怀中去拿取盛装「铁风骨」的锦囊,低头数起羽瓣数目。 铁风骨之花,瓣数为十,他摘花之前作足了功课,而锦囊内,仅剩九片。 他吃了一片,就在昨夜。 那不是梦!是铁铮铮的事实! 雷行云顾不得漱洗,拖着伤腿,一步步艰辛,一步步刺痛,在后园找到正晾晒衣裳的翎花,胖白趴在她身旁,与一只歇羽于花间的蝶儿对峙。 「……你说,我师尊是妖?全村入夜都不见了?你在草丛中醒来?看见我师尊浑身妖气?周身黑雾缭绕?」翎花重复雷行云方才连珠炮的劈里啪啦,拣重点求证。 然后,她继续抖开湿衣裳,抛上绳竿,当他的说辞是白日里发梦。 「你以为我说梦话吗?!我若有半句虚言,天打雷劈!我亲眼所见,村子确实不见了,只剩满山荒凉,而你师尊一身古怪,他双脚站立之地,花草全枯萎殆尽,彷佛所有活物皆不存在——丫头,你信我!我没骗你!这村子……你师尊有问题呀!」 翎花停下动作,睨他一眼,发出哈哈两声干笑,又弯身处理下一件衣裳,连胖白都没鸟他。 师尊是妖?你爹是妖你娘是妖你全家才是妖咧! 「不然你今晚别睡,教你眼见为凭!」雷行云去抓她肩膀,要她认真听他说话。 翎花这些年的武不是白练,一旋身,避开他的手。 「我在这生活了多少年,村子有没有问题我比你清楚,我们全村既单纯又善良,谁都不可能是妖。」她句句说得不重,但语意清晰明白。 「丫头!就一晚不睡,我所言是真是假,便知分晓,你有何不敢试?!」 「我没有不敢,只是不信。」不信他如此离谱之言。 「若我说谎诓你,我明早立刻走!」雷行云下了大赌注。 翎花并非想驱赶他,毕竟雷行云仍带伤,然而内心深处确实有个念头,希望带来变量的他,能尽早离开。 「……好,我今夜同你一块清醒,瞧你说的「全村消失」,是否真会发生。」她终是点头应允。 当晚,月既明,星不稀,夜空如黑布,洒落成千上万星子,各家屋舍熄了灯烛后,穹苍间的星芒,更璀璨数分。 三更子时,翎花悄悄离开房,与雷行云约好在村中老榕树下见面。 入了夜的村子,很静,村人向来习惯早睡,通常二更时几乎已无人走动,一片安宁。 翎花向雷行云投来一瞟,无声在问他村子呢?哪有不见? 「再等一会儿,我昨夜发现村子不见时,应该是更晚一些的时辰。」他仍旧坚信。 翎花将下颏抵于曲起的膝盖上,努力强打起精神,作息规律的她,早过了好宝宝就寝时间,熬夜对她来说,不是件易事。 止不住的呵欠连连,点不完的脑袋瓜子,终于挨到日芒由山的另一端照耀而出,阳光刺得两人睁不开眼。 而这整整一夜,村子都在。 翎花起身,拍拍裙后草灰,不发一语要走人。 「我、我是真的看到村子消失呀……」雷行云这下也词穷,气势转虚。 「别再说这种话了。」谁信谁白痴呀! 雷行云叹口气,确实,他再说什么也无用了吧…… 「翎花,我会按照约定,今日便离开这村子。」 「我没有要你马上走,你身上还有伤。」 「不碍事的,我吃了奇花花瓣,已能舒缓内伤。」雷行云并未说太多,解下颈上玉佩,硬塞到翎花手上「这是我自小佩戴之物,你收下,算是谢谢你救命之恩。」 那块玉佩,碧录通透,完美无瑕,雕刻一头啸天猛虎,中央是苍劲有力的雷字图纹,绝非寻常之物。 翎花不取,与他推诿「首饰什么的,我用不着,况且如此贵重的东西。」 「收着吧,往后你若有需要,到雷霆堡来找我,只要有此玉佩,堡中人便会视你如上宾。」 「我是真的用不着,我根本不会离开这儿,又怎可能去雷霆堡呢……」翎花不想欺骗他,她打算在这小村落终老一生,永不下山亦可。 当然,是与师尊在一块。 「不来也无妨,当作是留念,让我报报恩吧。」雷行云紧紧握住她的手,连带将玉佩拢入她掌心,不容她再拒绝「还是你嫌这块太小?那我只好再送个半天高的玉摆件……」 「不要了!我没有嫌它小,我收下便是……你要是以后反悔,想拿回去,只要你开口,我就还给你。」 送都送了,哪可能再拿回来,傻丫头。雷行云当然没挑明了讲,虚与委蛇地笑颔。 「翎花……你师尊……」雷行云话到了嘴边,又硬生生咽回去。 罢了,说了只会惹她生气,要她留意、要她当心、要她提防,她定又恼他诬蔑她师尊。 最后雷行云道了「珍重」,晌午不到,便拄着木拐杖离村。 翎花没去当面送他,与胖白远远坐在山腰,看雷行云微跛背影,被层层郁林所掩蔽,直至完全不见。 她揉弄狗脑袋,胖白舒服地闭眸享受,她低声自语「听他说些山下的事,也挺好玩的,什么市集什么灯会……亲眼去看看一定很有趣。」 毕竟是年轻丫头,做不到心如止水,也会被绚烂光景所迷惑,产生憧憬。 「不过,要看也绝对是陪师尊一块去看!」她唇边绽笑,提及师尊,心情很难不好。 也许,过几天向师尊撤个娇,缠他带她下山一趟,师徒俩来个闲云野鹤逍遥游,玩它个一年半载,一洗这几日沉闷。 最好也洗洗师尊要她离开他的念头。 第六章 幻灭 我亲眼所见,村子确实不见了,只剩满山荒凉,而你师尊一身古怪,他双脚站立之地,花草全枯萎殆尽,彷佛所有活物皆不存在—— 你师尊周身黑雾缭绕,长发衣袖袍子全融在诡异的雾里,那绝非正常人该有的模样—— 翎花不信,无论雷行云描述得多真宝,她内心对师尊深信不移,半点疑虑都没有。 她师尊温雅清瞿,虽有些冷僻,不喜吵闹,可他待她极好,多有纵容,就算是妖,也定是好妖,何况她师尊是人。 与她一样的「人」。 所以,此刻腾飞半空中,浓墨色云雾里身,发梢不停涌出更多黑雾,将及腰黑发曳成数尺之长,雾如发,发似雾,两者难以分辨的人,是谁? 面容是再熟悉不过的,当师尊不笑时,便是这般神情,侧颜的轮廓,翎花绝不会错认。 目送雷行云离村后返家的翎花,带着迷惑及茫然,望向自家门前的诡谲情况。 诡谲,还有,妖异。 师尊在飞,而他面对的人,也在飞。 不同于师尊的暗霾笼罩,碧蓝天际间,那人浑身薄光清辉,白裳胜雪,镶崁淡淡金煌,一道尺长白绫,如羽翼拂动于身侧,衬托娇小身躯更形灵巧可爱。 巴掌大小的鹅蛋脸,五官何其精致绝美,可惜冷若冰霜,毫无笑意,那对漂亮的眉与眼,森寒无比。 是的,那人是名女子,体型似乎比翎花小上一些,可气势却不小,与师尊对峙时,全然不逊色于师尊。 双方皆不动,动的仅仅周身的雾及纱,以及飞舞的发。 翎花很害怕,因为那是她未曾见过的师尊模样……脑海中,隐约浮上一些破碎片段,似曾相识,也是这般的黑雾汹涌,是在何时何地呢…… 翎花想不起来,亦无暇细想,师尊正被人欺负——虽然,看起来更像师尊准备欺负人——说什么也得帮上一把! 翎花拔腿飞奔,同时拉开随身弹弓,一石子打向白裳女子。 偷袭是小人行径,为保护帅尊,她愿意当小人! 石子在女子脸颊三寸前粉碎成沙,连她半根寒毛都没碰着。 女子扫来冷冷一视,瞧见翎花容貌时,冰凝神情略变,柳眉淡蹙,似乎有些困惑,随即又转开眸,注意力集中于她师尊身上,毕竟翎花在她眼中,不过蝼蚁一只,不及眼前那人危险。 「你想对我师尊做什么?!不许伤他!」翎花再度打出好几颗石子,同样以卵击石。 女子似乎觉得有些烦,右袖一挥,雪白长绫脱手,直袭翎花而去,不为取命,只想驱赶。 师尊动作更快,黑雾缠住纱绫,两相纠卷撕扯,宛若黑与白的两巨蟒,欲置对方于死,才肯罢休。 黑雾明显更胜一筹,吞噬纱绫不说,并且逐步渲染雪白,女子未见怯色,手刀断绫收势,重新握稳柔软轻纱,手腕一振,纱绫化柔为刚,成为长剑一柄。 没有任何停顿,纱剑直取她师尊门面,攻势凌厉,招招不给人喘息机会。 翎花眼里「一个负气离家,身怀巨款,睡破庙也无怨无尤,疑似武功高强,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,实际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,需要她好好扞卫保护」的师尊,没让女子讨着便宜,她攻他守,她进他退,下一瞬间,加倍反扑,原原本本回敬她数招,凝满黑息的双掌可不见怜香惜玉。 两人由半空中战至地面,纱剑砍破整片竹栅,黑雾击碎植满山菜的园子,前院凹陷一个大窟窿,连屋舍也无法幸免于难,崩毁大半。 那是师尊的房,居然被如此破坏,翎花急坏了,想奔去阻止,两人已战至另一端,将一棚花期正至的紫藤打得尽毁,淡紫色藤瓣漫天飞散,残了一地花泪。 她最爱的紫藤—— 一黑一白的缠斗,仍不休止,继藤棚之后,竹亭成为下一个毁灭处。 翎花想惨叫,想叫他们别打了,可她最想做的,却是大声提问——为何村内发生如此巨大騒动,竟没有半个村民过来帮忙?! 别说是帮忙,看个热闹总该有吧?!再怎么样,也不该是如此安静——翎花分心想着,却见厮杀的两人越打越往村中央去,所经之地,树木连根拔起,飞沙走石,轰隆声不绝于耳,强劲风势让翎花站不稳脚步,更吞没了她阻止他们的喊叫声。 「师尊!你们快住手!不可以往那边去!高爷爷他们——还有杨伯伯、王大婶一家……」她声音根本传不到两人耳里去。 村民们有危险了! 翎花连滚带爬,努力在劲风间奔走,希望赶在两人之前,能警告村民快逃。 可是,太迟了。 她眼睁睁看见,纱剑的剑气,划过高爷爷背脊! 血花飞溅,身躯断离,死前凄厉哀号——什么也没有。 高爷爷受剑气所弑,尸首分离,却不见血腥,只化为灰雾,烟消云散,而散去之前,他一如往常,抽着烟草,拈胡呵笑,对于师尊与女子造成的争斗,全然无觉。 接下来几名村人的情况亦然。 那是诡异无比的景况,半空中,两人激烈对战,而脚下村民依旧勤于农耕,作息正常…… 「翎花呀,这些包子你带回去,与厉先生一块吃。」王大婶笑容可掬,遭受师尊掌息余威波及,击碎天灵盖,直至消散前,手中那袋热包子仍往翎花面前推。 「来唷,今天有鲜采野菇——」爽朗的谭家大哥,下一瞬间,胸口被掏了空,他脸上没有痛楚,依旧吆喝,慢慢化为烟灰。 再傻,也该知道不对劲。 平日里,村中无大事,谈论的净是柴米油盐,于是也不觉得天天见惯的日常有何不对,然而今时今日,那一丁点违和,扩大到一清二楚。 这村子,有问题。雷行云的声嗓,乍然重现。 她生活了八年,邻人个个慈蔼善良,对她照顾有加,说是看着她长大也不为过,可那些……是假的? 如同女子劈裂的湛蓝苍穹,明明村内风和日丽,天朗气清,可裂缝之外的那一片天,却阴雨绵绵,黑浪掀天。 「…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」翎花呆望裂缝内外两处天空,发不出声,只剩双唇蠕着低语。 「瘟神夭厉。」凌空女子启了口,嗓虽嫩,却清冷淡漠,「何苦冥顽抵抗,速速束手就擒,随我回归受审。」 ……瘟、瘟神夭厉? 翎花怔怔抬头。她听见了什么?那女子,唤的可是师尊? 师尊并未纠正或否认,他微微敛眸,敛不去眼底深沉杀意,薄唇轻抿,勾勒一抹冷笑,发丝与黑雾交错飞舞,曳过他冰冷面颊。 「我没想到,你会藏身幻境中,藉以隐匿踪影。」 「过往一切我早已嫌腻,仅想随心所欲,不再为谁左右。」 「你,有何资格随心所欲?一个入魔瘟神,逗留人间,所到之地无一幸免,即便你无伤人之心,与你接触,何人能活?」女子淡撇唇,笑他言语间的单纯。 「所以,我就该永生与世隔绝?」他问得轻巧,彷佛与小娃儿说话,大点声都怕会吓哭娃儿那般,声调温浅。 可他一身霾烟,汹涌澎湃,与轻柔嗓音大相径庭。 「你若能自制,当然不用,偏偏你不行。」 「我非不行,而是不愿。」 「一个不愿自制的瘟神,岂能纵容不管!」女子手中纱剑挥下,再度开战,毋须多言。 翎花好混乱,耳里听见的那些,刺痛额侧,刺痛着,心。 瘟神。 她痛恨、她咒骂、她永远也不愿原谅,最冷漠可怕的无情神只。 轻易掠夺性命,毁村灭镇,动辄千万条人命,数日便化为乌有,痊愈者稀罕,一发病,几乎就是死期。 而她的家人,同样因为瘟疫…… 「师、师尊怎么会是?……他既不残酷,也不嗜血,总是沉着稳重,总是安静下棋……看着我时,会微微浅笑……他若是瘟神,为何我和村人们皆能安然……」翎花的呢喃,嘎然而止。 倘若,村人全是假的,只是一场虚幻,一切便能说得通。 难怪,这村子中,没有大夫,没有疾病,不曾有人死去。 像要印证她的忖思,村庄在她眼前,褪去了颜色、模糊了形体……终归幻灭。 周遭荒烟蔓草,或残破,或凋零,何处再见村舍热闹、言笑晏晏? 大雨倾盆,落了下来,湿意、寒意,伴随雨水裹身,翎花忍不住发颤。 剑气与闇息同时削过她左右,虽未伤她,却矗陷她足前三寸的泥地,使她神智一震,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数被击碎,意识一片清澈明了。 师尊什么也不是,师尊就是师尊,她最重要的师尊! 她只知道,师尊轻抚她发际的手掌,又大又暖,轻柔如春风。 她只知道,是师尊抱着扎马步扎到脚软的她回家,给她捏脚泡脚。 她只知道,谁都避她躲她嫌弃她,是师尊,微微倾身,弯低了姿势,同她说不如,我们作伴吧。 她只知道,师尊给了她一个家,给了她温柔,给了她陪伴。 她只知道,师尊便是她的所有! 与师尊这八年来的过往点滴,那些才要紧、才真实,无论师尊是正是邪,她薛翎花都要与师尊站在一块! 即便自己力量微弱,扞卫师尊的决心,翎花强烈到无所畏惧。 即便师尊看起来游刃有余,女子没能占到上风,甚至反受师尊压制,雪白无瑕的芙颜浮现薄薄黑青色,翎花仍觉得要帮师尊一把。 趁女子腾姿稍落,重新抖纱成剑之际,翎花看准时机,往女子背上扑去,活似只攀树的猴,紧紧抱住女子,箝制她的动作。 「不许欺负我师尊!不许欺负我师尊——」嘴里,反复吠着这一句。 到底是谁欺负谁?睁眼说瞎话也不过尔尔。 女子一手探到背后,揪住翎花领子,把她摔飞出去,翎花闭眼呀呀惨叫,人在半空中腾了几圈,迟迟没有落地,预料中的疼痛并未来临。 翎花睁开眸,发现腰上环了一圈细细黑雾,将她吊至空中,免去她摔残的危机,却也没打算放她下来,两人由空战转至陆地,持续厮杀。 女子动作逐渐迟缓,侵袭她脸庞与白裳的墨色越来越广阔,可她没露出半分痛楚表情,却知再拖延下去,自己讨不了好,于是攻势转为激烈,招招皆是玉石俱焚的打法,无视自身安危。 夭厉不与她周旋闪避,责打宝地直接接招——你断我一臂,我碎你颈骨,你斩我一足,我也要你加倍偿还——那般的狠绝。 「师尊!」翎花看见师尊左臂被削断时,几乎要吓晕过去了! 风止了,树梢上的叶,没了声音,这处荒林,静得听不见鸟叫虫鸣,对战的两人,同样停了动作。 师尊左臂空荡,一脚已断,站姿依然直挺,彷佛缺了一足,对他毫无影响。 那女子,发髻俱散,曳地青丝溢了满身,颈部以一种诡异之姿弯折,螓首歪偏大半边,双腿情况同样,也是受到重创,偏偏她仍一脸淡淡,连翎花瞧了都觉得痛进骨髓深处,女子难道……不疼吗? 女子似乎仍欲再战,然而身躯不听使唤,折弯的双腿无法行走,手中钞剑已呈现柔软状态。 反观夭厉,断臂处不见血肉,只有淡淡薄雾,由衣裳残破处涌出。 「离开吧,今日,我不想杀你,天女辰星。」夭厉不愿在翎花面前弑仙——方才血腥场面,已经太足够了。 战斗天女辰星自知此战已败,怕是连返回仙界之力也剩不到三成,再留下,不过白白抵上性命,亦完成不了任务,她权衡轻重后,不吭一声便走了。 夭厉闭眸,调匀吐纳,一直没有要将翎花由半空中放下的动作,翎花像条受缚于茧的虫子,挣扎扭动着,嘴里小小声喊着师尊。 沉黑双眸再睁开时,变得冰冷,似乎下定了决心。 被知晓之日,亦为缘尽之日,这一天,他早有准备。 当年那红着眼、掉着泪,忿忿说最讨厌瘟神的娃儿神情,他迄今未忘。 他还会不习惯吗?提及瘟神,谁曾舒眉露笑?谁曾喜悦相迎?天界大大小小宴席,又何曾有过他的位置? 每当群仙欢庆共饮,玉帛笙歌,他独自立于峰峦之巅,高处之寒,犹不及心底空虚的孤寂。 他被称之为「神」,却名列劣神榜上,最不受欢迎榜首,除了那几个与他同等级的楣穷丧病之神,谁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,谁……都想逃离他身边。 翎花感觉身子缓缓下降,双足踩地的同时,腰上那圈薄雾也消散无踪。 「师尊!你要不要紧?!你的手脚……我们快些去找大夫——」翎花一落地,便飞奔向他,担忧他的伤势。 一近他身,雨势被阻隔在几尺外,颗颗弹开,不再湿糊糊地淋打她身上。 夭厉转向她,黑眉紧蹙,眸光犀利,似乎对于耳中所听见的,感到诧异。 「你没听清楚……刚刚她喊我什么吗?」居然还敢靠近他? 翎花迟疑了片刻,才颔首答「呃,有……」 「既然有,何不快逃?」 「我没有要逃呀。」翎花这是真心话。 「我可是你最痛恨的那一位。」夭厉淡淡睦笑,发丝挠过笑意未扬的唇畔。 「翎花只知道,你是我师尊……」 夭厉笑出声,嗓仍是恁般空灵悦耳,他向她走来,断去的一足,由汩汩黑烟所替,步履不见颠簸「那时,我不过一时兴起,替自己找了乐子,什么师尊徒儿,现在想想,真是可笑。」他轻声说,宛若遥忆往昔,不掩饰语带嘲讽。 翎花想插嘴,喉头竟发不出声,像有只无形之手所掐制。 「即便养了再久,不出几年同样会死,人类之寿,连让我打发时间都嫌太短。」他走过翎花身畔,脚步不停歇,断去的那处臂膀,仅存黑雾袅袅,负于身后,风扬发飞,一片亮黑耀目,更胜上等丝绸。 方才行经身边的师尊,好陌生,村庄消失了,村民消失了,连她再熟悉不过的师尊,也消失了吗? 「然而,既然养了,不妨舒心愉悦,摆在身旁让自己看了欢喜,所以,我将朝露容貌给你,一点一滴,逐日渐缓,从眉形,鼻形,双眼,一天改一些,你自己本人也未能察觉,以为是女大十八变……搅镜自照之际,你从不觉得,那张脸,有些陌生?」夭厉逸笑不止,浅浅的。 翎花被问得呆傻,一脸茫然。 陌生? 自己的脸,天天看,日日瞧,根本不曾留意太多,打小爹就说她长得像娘亲,娘亲模样她记得很清晰,虽不是村中最美女子,却也是清秀佳人,柔柔的眉,弯弯的眼,笑起来很甜…… 绝不是她现在这样的容貌。 她越长大,越不像记忆中的娘……相似之处,竟半点也找不着。 「……朝、朝露是谁?」她听见自己很努力挤出声音,问。 「牡丹花仙,隶属百花天女座下,司掌下界牡丹花期,她有魏紫之高贵,墨洒金之灿煽、姚黄之绝色、夜光白之洁净、凌花湛露之娇美,艳冠群芳。」 舞姿曼妙翻翻,轻纱飘飘,拖曳星光般的萤辉;素手纤纤,春风亦甘愿为其绕指,亲吻她盈白雪肌,重瓣仙裙款摆间,如花盛绽,那一舞,周遭牡丹虽尽开,也羞惭垂首,不敢与她争艳,百花更是相形失色。 旋舞的美丽花仙,存在于深埋回忆中,为他而跳,为他而笑…… 夭厉声调微笑,不同于方才陈述翎花面容时,那般的彻骨寒笑,即便此刻背对她,难见他脸上表情,翎花仍能想象,那笑容,多暖。 仅仅是口中提及,亦能说得如此珍惜,那就是师尊心上之人……翎花胸口一痛,居然有想落泪的冲动。 刚刚还衔笑的声音,渐渐冷了下去,彷佛里上层层寒冰「明明拥有一样的面容,但,你依然不是她。」 她不是朝露。 朝露不会吃得满口油腻、不会玩得满身泥脏、不会咧嘴大笑、不会爬树采果子、不会泅湖抓鱼、不会草茵间翻滚嬉闹,管它发乱衣裳皱……那张仿自朝露的脸,竟愈发失却了朝露的味道。 偶尔,他看着翎花,心中不由自主浮上一念朝露……是真的不在了。 那朵盛开娇媚的牡丹,已于他手上凋零枯萎,再也寻不回来,即便他在另一人身上,给了相同的容颜,一样徒劳。 「……是谁的脸也没有关像,师尊不喜欢我原有的面貌,留着花仙朝露的容颜,能让师尊高兴,翎花愿意,只求师尊允许翎花留在你身边,别赶翎花走……」她隐约察觉,师尊接下来可能会脱口而出的话,便是驱赶她离开。 否则师尊不会语调冰冷,道来隐藏多年的事。 若连瞒都已不愿瞒,代表他心既舍,再无顾忌。 「可我不愿意。」他断然无情拒绝,区区五字,说得恁般轻,若鸿羽;恁般细,似低喃。 「师尊……」她好想象以前那般,轻扯他的袖,撤娇唤他,可探出手去,握到的,是断臂间一缕烟丝,冰冷无比,几乎冻得她五指刺痛。 「你非朝露,拥有她的容貌,一样是伪物,看见你,不过提醒着她的永逝消散……你笑着之时,我眼中所见,却是朝露再也无法笑;你说着话时,我耳朵所听,却已不是朝露柔细声嗓。」 最可恨的是,明知她是翎花,用着朝露的容貌,与他朝夕相处,晨昏相伴,他竟还觉得……不糟。 本是单纯不舍朝露音容消失,寄情在翎花身上,未料,属于朝露的点滴,逐渐被取代、被淡化,他几乎快要忘了,朝露的笑容是何样?只因翎花爽朗灿烂、毫不矫饰的笑法,覆盖记忆中最美的牡丹花仙…… 「你既已知晓我身分,想必同样心里清楚,一切,到此结束,过去的……再难回去、粉饰不了,与幻境一同被扯破撕碎。」 碎得不可能再拼凑,村子、村民、还有他与她。 夭厉终于回过头,看她,眸光是淡淡的暗,不夹带情感。 「况且,你如何再平心静气喊我一声「师尊」?当年你出生的那座小村庄,一夕之间,瘟疫爆发,而你,在林间溪阔遇上瘟神,难道你以为……纯属巧合?」他挑眉。 不,别说…… 翎花想捂耳不听,逃避即将被点破的事实,彷佛他只要说了,就真的完了…… 一个秤子,一端全是师尊待过她的好,两人相伴的种种;一端添上她至亲、天乐村村人的性命,哪方倾斜多一些,能否平衡,又如何? 秤子的底部尖椎,都是扎在她心口上,以她为支撑。 「我不过在溪水中净手,怎知人类如此脆弱。」夭厉淡然,无论是神色或口气,好似生命于他眼中,轻若鸿羽,半点重量亦无。 而他口中的「不过」,好轻蔑,有种「明知不可为,偏偏我就是想做,怎样?」的无所谓。 「求你别说了,师——」尊那个字,犹似要呼应他,如刺鲠喉,一时竟无法吐出。 喊他师尊足足八年,是她嘴中最时常逸出的两字,像孩子喊爹唤娘,是本能,是依赖,是撤娇,为何有短短一瞬,她迟疑了? 他没等她咽下喉中梗塞,沉沉笑了。 笑声止下之际,他在翎花眼前飞腾远去,不曾回头,决绝无情,毫无眷恋,一如他牵起她的手,一时兴起,如今舍下,也不过是松开手掌的轻易。 失去他的无形阻隔蔽护,滂沱大雨打下,雨势比先前更大,她在雨中喊他,无奈她不会飞,追不上,又不肯放弃,泥泞间跑了又跌,跌了再爬起,师尊往哪个方向,她就追向哪个方向。 黑鸦鸦的天,看不见师尊的黑裳黑发,浓沉乌云追去太多,阳光,蓝天,希望…… 那个总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身影,再也没有了…… 「丫头!翎花——」 哗啦雨声里,蒙胧视线中,是谁,忍着足跛疼痛,朝她飞奔而至,接住她体力不支而倒下的身躯…… 第七章 相离 心,终究是没狠绝。 那孩子,随他许久,虽非牙牙学语便带在身边,这些年来,确实伴他左右,视他如亲,即便到了非舍不可的地步,他亦不忍弃她于山林间,任她自生自灭。 他曾经如此小心翼翼呵护她,在她逐渐长成朝露容貌之前,便已是如此,反而是她愈发神似于朝露,他才生起了比较心,妄想在她身上寻找朝露身影,然后,失望。 她知道了他的身分,知道她父母兄姊命丧他手,两人已无可能再相伴,过去的美好,仅存云烟,他不愿她心存芥蒂,该恨他,又奢望爱他。 那孩子,会疯的,会一步步逼疯她自己。 他孤独惯了,只身一人,也能活,她不一样,她太害怕寂寞了。 于是,夭厉出现在雷行云面前,那时,雷行云巧遇满山寻他的雷家家仆,被众人欢天喜地簇拥相迎,几名护卫抢着要背受伤的少主下山。 夭厉如风卷来,站在山径上,阻挡去路。 「带她一块走。」落下此句,身形与来时一般匆匆,眨眼间消失,众人正惊诧之际,只有雷行云听明白,赶忙转身又往山上跑。 黑雾围绕的身影,并未立刻散去,始终与浓云相融,驻留原地,直到半个时辰过去,雷行云怀里抱着人,一路下山,那黑雾才缓缓驰远。 雷行云一行人离开野岭,至山下小镇买妥马车及替换衣物,央求布坊老板娘帮翎花更衣擦身后,即刻便启程往雷霆堡,越快越好。 走得越远,她醒来时,就没办法再嚷着要回那座山。 蜷躺马车车厢里的翎花,被裹得暖实,仅露出苍白脸蛋,纵然是昏睡中,眼角泪珠仍止不住滑落,雨打湿的发,滴着水,裹身薄被很快染出大片水渍。 雷行云瞧了不忍,取来巾子,手劲轻柔为她拭干头发。 他折返回去时,已经看不见村落踪迹,猜想翎花也发现了事实,才如此大受打击,当时任雨水淋打的她,满山猛喊师尊,不知在泥里摔了多少回,一身脏兮兮,他还以为她发疯了。 碰碰她冰冷的脸,想以掌心煨暖她些,可她依然微微打着颤,他将她连人带被搂进怀里,渡些体温给她。 听见她无声呻吟,含糊不清,但也明白,她还能说什么呢? 除了「师尊」,不会有其余字眼。 「翎花,我带你回雷霆堡,那儿什么都是真的,你一定会喜欢……」他轻声在她耳边说,她呢喃一遍,他便说一遍,似乎要盖掉她意识里牵挂的那人身影。 到了傍晚,她醒过来了。 那时雷行云正要抱她下马车,不让护卫插手,今夜预计在城中客栈歇息。 她一脸茫然,好似大梦初醒,不知今夕何夕,不知身在何方,双眸看着他,满是困惑。 「丫头,你睡得可真久,一连睡掉几顿饭,幸好,我给你打包了几块烙饼和肉干,等等回房吃。」他朝她温柔笑。 然后,她完全惊醒,挣开雷行云的手,慌乱跃下马车,车厢外,大雨早已停,月明星稀,城街上不见热闹,人潮三三两两,大多店铺皆歇业休息,更显得翎花声音响亮—— 「师尊!」她才跑前一步,雷行云立刻自身后环抱住她。 「翎花!已经离那儿很远了!回不去了,而且,回去也没有用!那座山里什么也没有,没有村庄!没有师尊!我去找你时瞧过了!只剩满山枯死的草木,像被谁给狠狠砸烂的狼藉——」 她知道!她亲眼看见,她的家,变成何种面貌。 一切一切,如涓滴流水,沁着透骨冰霜,点滴坠入记忆,清晰着,也刺痛着。 翎花像瞬间被剪断丝线的偶,双脚发软瘫坐,若非雷行云抱着,就要跌个狠狠。 怀里人儿好安静,静得彷佛连呼吸也没有,雷行云突然感到恐慌,摇她的肩,喊她,她没反应,他低头去看,只见她无声掉泪,宛若无助稚儿。 「……翎花你别怕,我不会抛下你不管,以后由我照顾你,你不会是孤独一人,别怕……」他轻哄她,慰抚她,将自己当成浮木,供她依靠。 可她没有伸手攀附他、没有依赖他,任由自己被绝望灭顶。 雷行云本欲脱口,告诉她,是她师尊要他带她走,话到了喉头,硬生生给咽回去,他私心清楚,说了,只是更添她心乱罢了。 接下来的几天,她很乖巧,要她吃就吃,要她睡也睡,可是她几乎不开口说话,全是雷行云缠着她叽叽喳喳的。 「胖白呢?你有看到牠吗?」这天下午,坐在车厢里,她突然主动问及。 「没有耶,或许跑哪去躲着了吧。」雷行云有些晕车,仍强打精神,堆满笑容回她。 「……连胖白也是假的……」她低喃,头埋进膝里。然后,又是长达一整日的沉默。 换作前两日,雷行云会乘胜追击,哄诱她再多说几句,但今天他真的感觉疲累,眼皮直想垂下,背靠车厢木板上,连开口的力气也无。 毎一天的日出、日落,对翎花而言,全数失去意义,晨曦透过小小车厢雕窗,照耀不出半丝温暖;残晖橘红色光晕,沉没在山头另一端,也瑰丽不了她的视线。 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去?该怎么办? 一直以来,她的生命围绕着师尊打转,每天思考的东西好单纯,午膳与师尊吃些什么好;后院的衣裳晒得好香好暖,等会儿要去收下折妥;师尊又一人独坐树下下棋,坐了太久,要去闹闹他,让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…… 一切突然被打碎,她措手不及,曾经视为天地的东西,尽数崩塌,毁天灭地之后的残破,教她无从收拾起。 她静寂地将自己囚入一处无形围圈内,是思考,也是逃避。 茫茫前程,自己何去何从,而师尊……又往何处? 突然有一阵嘈杂,穿透那片阂寂,入了耳畔。 她原本心不在焉,连头也没抬,可是嘈杂声越来越响亮、越来越慌乱,甚至开始有人挤进不宽敞的车厢内,翎花终于缓慢扬眸,往那乱源中央瞥去。 是雷行云,躺在车厢一隅,神色痛苦,频频作呕,,还吐了一地。 雷家护卫们焦急担忧,个个争相挤进车厢,围在少主身旁,失了主意。 眼看再半天路程,便可抵达雷霆堡,但少主情况不好,几人讨论着,该绕道去最近的城镇求医,或是快马加鞭赶回堡中。 翎花盯着雷行云的面色,瞧了一会儿,眉头渐紧。 太熟悉的景况,她忘不掉,家人发病的痛苦模样,焰刻在她心上。 「你们离他远些,他这是瘟疫。」她嗓音有些哑。 护卫们闻言一惊,想飞快逃出去,又担心被扣上「贪生怕死」的罪名,彼此面有难色、面面相觑,等着有人先跑,偏偏谁都不愿当这领头羊。 「都下车去吧,之后若要靠近他,先掩住口鼻,他用过摸过的东西,能烧的烧,能煮沸清洗的,便那般做。」她说道。 护卫立刻逃窜下车,谁也不敢站太近,其中一人见她仍坐在原处,便问「姑'姑娘你不赶快下来吗?瘟疫可是会传染的……马匹够,你可以挑一匹与我们共乘。」 翎花摇头「我在这里看顾他,不会有事。」 连与货真价实的「瘟神」朝夕相处,她都不曾有事,雷行云这类初期症状,她真没在怕——或许,心里淡淡觉得,染上疫病,又有何不好。 「那么,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?」护卫习惯了听命行事,从不自己作决定,眼下事大,更不可能率性胡为,只能求教于她,并大略告知路程远近关系,看是要赶路,或是求医。 翎花精神仍不济,但此时此刻还有这件事能让她做,至少没工夫茫然,她揭帘往窗外看,清点马匹数量「分头做吧,你们派一人去最近的城镇药铺,抓些五苓散、小柴胡、葛芩连汤、桂枝,再赶回与我们会合,而马车维持原计划,直奔雷霆堡,另外再派一人乘快马,先赶回堡中,安排大夫候着,告知是瘟疫,让雷霆堡早作准备。」马车载着个病人,决计无法加快速度,单骑则不然。 「是!」护卫们不疑有他,各自分派任务去了——当然不用怀疑,她颈上所配戴,可是雷家的家传玉佩,代表她身分不同! 翎花并非医者,对医术从不特意钻研,只是亲人因瘟疫死去,不由得对它多出些许留意,本能记下书中读过的偏方,毕竟纯属应急,回到雷霆堡后,再交由大夫去处置。 雷行云这病……是在村子染上的吧? 若村中一切皆出自师尊之手,一般人在里头待上数日,要不染病都难。 雷行云到现在才出现征兆,或许与他曾提及,吃下过奇花花瓣有关。 翎花讨了盆清水,拧干湿布,替雷行云略拭手脚头脸,扯松他襟口,让他舒适些,再将车厢内的呢吐秽物清理干净,掀帘通风。 马车不敢多所延误,即刻启程,两匹分头行事的快马更是早一步上路,车轮喀跶喀跶转,载着翎花无法预知的未来,继续前行—— 他误闯了此处。 那时,他完成任务,本该与先前一样,回到属于他的地方,他的荒芜,他的禁地,他的牢,直到下一次天启降罪,才能再度踏出…… 不过就是一个走神,居然来到这陌生之境。 察觉不对的瞬间,立刻想原路退出去,不惊扰任何人。 可是,背对着他的那名女子,很快发现擅闯者,极长的浓密羽睫轻掀,好奇打量他。 放眼望去,满园璀璨,录叶如茵,繁花似锦,女子伫立其中,竟丝毫不逊色于盛开牡丹。 反观他,一身黑墨,与此地格格不入。 女子绽放微笑,嗓音清脆悦耳,宛若银铃轻,缭绕回荡。 「你是来赏花的吗?」 喉间的否认,难以逸口,在那般美丽的注目下,「不是」两字,终是没能吐出。 他从来不是爱花人,没有闲情逸致是一回事,无法靠近纤荏柔弱之物,则又是另一回事。 当一株牡丹在他墨袍无意间碰触之下,枯萎凋零,他并未由她眼中看见惊惧,兴许只有一点点困惑、一点点诧异。 她努力想救活那株凋花,重新让干枯花瓣恢复柔韧,她轻抚着它,称呼它为「孩子」,要它振作。 花儿确实复苏了,可她仙力不及他破坏的力量,仅仅短暂回光,艳红花瓣依旧褪去光采,在她手中灰飞。 他转身欲走,不愿再残害她种植的花卉,她却挡在他身前不放人,仍是微微一笑。 「碰不得花吗?那没关系,瞧瞧总也是舒心的。我是牡丹花仙朝露,你是?」 他没有回答她,总觉得……暴露了身分,只会换来她的恐惧及逃避。 得不到答案,她并不纠缠追问,能踏上仙界这处,妖魇类决计做不到,她不担心他是恶徒,他眼里那份清泠孤寂,勾起她想为其抹去的念头。 「我带你去瞧更多漂亮的孩子,有些今日正要开花了呢。」朝露伸过柔荑要拉他,他本能后退,不让她碰触。 那株牡丹的下场,她不怕吗? 区区花仙,在他眼中,与一株牡丹的脆弱无异。 「连人也不能碰?你不会是大名鼎鼎的楣神吧?若是,那我真的不敢碰,上回水仙姊姊被楣神握了手,当天手滑误砸仙酒便罢,还从天梯一路滚下去,那不打紧,途中慌乱想捉个支撑,却把西海龙王的裤子给扯掉了。」她忍不住说笑,旋身面对他,脚步倒着走。 他摇首之际,见她一个踉跄差错,往后方跌去,他本欲拉她,半途又紧急收手,连她的仙纱都没抓到,她一屁股跌坐花泥间。 她满脸窘红,彤霞爬遍精致容颜,无须脂粉妆点,仍旧美翳惊人,此刻她鼓胀着腮,红唇抿噘,丢脸丢到快哭了「你居然见死不救!你应该要拉我一把!」 「我若拉你一把,才是真的见死不救。」这一次,他说完便走,举止失礼至极,反正心想,以后,不会再见面了。 岂料,第二次,来得恁般快。 大概她对他产生好奇,也不知问了哪些天人,竟然真让她问出眉目,一路找着了他,在他的禁地之外探头探脑。 既然能找到人,自然也逐步弄清楚他的身分,她非但不躲远远的,还自行靠过来? 人美,真的就不用长脑袋了? 他冷冷漠视她,与她擦肩,头也不回,她一时没想到话题,只能眼睁睁看他走掉。 第三次,是隔天,这一次她带来各式以花入菜的食物,附加笑靥一枚,人界俗语有云伸手不打笑脸人嘛。 他确实不打,只是继续无视。 「我知道你是谁,也知道你那天为何不拉住我,更知道你怎么碰不得花……我都知道了。」 「……」知道了还不滚。他的表情,如是说道。 「我没办法想象,那是什么滋味,连伸手触碰的权利都不属于自己,该有多寂寞,时时得小心谨慎,不能胡乱与人接触,害怕不经意去伤到旁人,你一定是个很温柔、很温柔的人……」 一刹那,他听见了碎裂的声音。 是防备,是拒绝,是冷漠,他刻意筑起的隔阂,居然被这小小花仙,击个尽碎,半点无存。 他放任了她的靠近,她的示好,她那春风般温暖的音容笑靥,日日在他周遭出现。 「昨天,我看见武罗天尊搭你的肩,为什么他不怕你?」 她时常来,陪他说话、邀他散步,大半时间他沉默居多,她则像个问题宝宝,总是有许多困惑求解。 「……他那类层级的神,只要凝聚真气护体,便能阻隔我身上瘟息。」不过,像武罗这种不与他保持距离的神,并不多,一般总是能避则避。 「意思是,要是我认真修炼,是不是也能做到?」她眉尾飞扬,镶嵌跃跃欲试。 「……」凭你?修个五千年差不多有两成机会——话太狠,不如不说,点头敷衍便罢,有梦最美,希望相随,别破坏她的梦想。 「那,在我修成之前,你不要爱上别人哦!」她险些伸手去拉他衣袖,是他快了一步缩手,连衣角也没能碰到。她尴尬一笑,自己揉揉鼻,双眸却炯明有光,彷似柔和月华,那么暖,那么亮…… 难以抵挡,她柔情似水的关心、她盈盈秋波的凝视,以及,从不放弃的陪伴,他让这株绝艳无双的牡丹,在心上绽放,成为可望而不可触及的美梦…… 夭厉张眸醒来。 眉心黑霾激涌,过往之甜,今时之痛,他无法,也完全不想控制心绪,任由闇息澎湃,残了满地花草,火焚过后一般的惨况。 这具身躯,盈满的巨大力量,是如此可憎、如此疼痛、折磨着他,逼他划出深长鸿沟,远人而避,谁也触不及,谁也碰不着,永世孤冷。 有时干脆癫狂想着,将一身瘟息尽释,从他体内狠狠倾倒干净,莫管会造就多少生灵涂炭,只顾自己畅快淋漓。 夭厉真的想这么做。 眸子深沉如墨,眼里狠意泛滥,即便俊致面容平静如昔,波澜不兴,周身黑雾嚣狂作乱,翻腾欲走,恨不得吞噬脚下那一大片锦绣山河,将其焚烧成灰,寸草不留。 反正,他不过是把属于这世间的污浊,原原本本,还给它们。 神曾允诺,收纳百川之浊,千山之秽,百万人之贪婪,不放任其湮没人间,可袖同样警告世人,神的包容,并非永无止境,当时逢乱世,战火丛生,人类自相残杀,这浊气,便会降下,以大瘟为惩,灭绝千万方休。 他夭厉,便是安排收纳包容强大浊气之神。 他守着它们,然而,又有谁能守着他? 对这世间,他再无眷恋,再无怜惜,毁去了,亦不可惜。 直到同样一张脸,由脑海深处,慢慢……浮了上来,面容彷佛蒙上一阵朦胧白烟,时而浓,时而淡,看得不甚真切, 是嗓音清晰,字字如在耳畔,回响。 「师尊你看!我钓到这么肥的鱼!等会一块烤来吃吧!我去生火!」 那条鱼,是什么滋味? 是了……说要烤鱼的那一位,等待的过程中,似乎打起盹,等她睡完一轮,鱼都成了炭。 「师尊,今日是十六,月亮好园好大好漂亮,我们干脆在院子铺席,晚上就睡外头,边赏月边聊天,好不好?」 那一日的月,确实明亮耀眼,高悬于空中,躺在身旁的那人傻傻问他,月亮能不能摘下来,若能,串条线,挂脖子上闪亮亮的,多好看呀。 夭厉頟间的瘟霾渐缓,有了沉潜之势,不再肆意挥霍,抿闭的唇,略略微扬,有了他自己未察的笑意,太浅、太淡,近乎无痕。 唯一那一位,不靠术法护身,便能碰触他,却不会被他所伤的娃儿……还在这世间,努力求生。 倏地,一身闇息全无,收敛于掌心,十指紧紧拢握,不留半丝残烟。 好吧,为了她,再缓个几年,又何妨…… 一抵达雷霆堡,雷行云便火速被人送进东厢,数名大夫早候在那儿,接手治疗。 翎花呆伫于长廊间,能做的事已无,又恢复成不知所措的茫然,看奴仆忙碌来回,与雷行云容颜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女 神色担夏,在房门口反复踱步,她静静往角落站,不想挡路碍事,直到护卫被叫来问话,简述少主染疾缘由,才提及她的存在。 「幸好姑娘果断,分派我们抓药、通知堡内,她则不顾自身安危,全程守在少主身边,否则这一路回来,还不知道少主情况会恶化到什么程度。」 目光瞬间全投注到她身上。 中年妇人正欲感激上前,被雷堡主档下。 「先让人替姑娘准备热水净身,并安排客房,好生侍候,过几日……行云状况好转些,再慎重向姑娘道谢。」话虽说得客气有礼,隐喻却也清楚明白,他们怕她身上脏,准备隔离她数日,再视情况。 翎花无言亦无请,默默接受安排。 当褪去一身衣裳,浸入温暖水中,热烟氲氲迷蒙,每寸肌肤被里得舒畅,她屏息,整个人潜入澡桶,水温让她感觉心安,彷佛被抱在谁怀里,细细抚慰。 翎花鼻头发酸,泪水和入温水中,糊在一块了。 她想起了师尊的体温,还有头一次帮她梳发扎辫,以指为梳,轻柔似水的力道,与这桶温水那么相似,却又有些些不同…… 暖着身的水,暖不入心,更教人窒息。 求生本能让她破水而出,大口呼吸,发梢、脸庞、眉睫,全滴着水珠,她胡乱抹去,失去水温浸润,身躯泛起寒意,她匆匆拭干,捞起一旁新裳穿上,旧有衣物一换下,就被奴婢拿下去烧了。 这下,她真的是孑然一身,从山上只带下来了赤裸裸的自己。 太柔软的料子好不习惯,颜色是淡淡天蓝,绣有花纹,丝裙更是轻飘飘的,像云朵,凉风直往裙底灌入,害她双腿觉得好冷。 连新鞋都是缀珠锈花,拿在手中轻若翎羽,有穿等于没穿,她索性赤脚走回内室,地板不知铺着哪类玉石,泛有浅浅白录色泽,脚掌踩上去,有些冰凉,可比不上那日山上淋过的雨冷。 她不敢揽镜梳发,害怕看到镜中那张面容。 躺在华丽陌生的床上,锈衾很暖,床榻很软,可她还是想念那回不去的硬床板、洗得有些破旧的厚棉被…… 眼泪再度不争气掉下,湿濡枕面一朵绣兰,她咬着下唇,忍住哭声,却忍不住心底微弱细小的追问声 师尊,你给翎花的那些宠、那些纵容、那些怜爱,还有望向我时,春风一般温煦的笑颜…… 当真全都是假的吗? 第八章 逐疫 「与少主一同回来的那名姑娘,你们见过没,其容貌……全雷霆堡无人胜得过,无须打扮便已倾城,若是再好生妆点,不知会是怎生惊艳。」同为女子,看见那花容月貌,全不由自主瞧怔了,大伙私下都喊她「天仙美人」。 「难怪少主病中昏沉时,还满嘴梦呓她的名,人一清醒,更是急乎乎嚷着要见她。」英雄难过美人关,少主亦不例外。 「幸好少主没事,那般棘手难治的瘟疫也挺过去,少主果真福星高照,夫人直说要去白云寺上香,感谢上天保佑。」 几名绿裳女婢轻纱覆面,正在洒扫庭园,总管严令交代,堡内每一块石、每一片瓦,皆须仔细用烈酒擦拭,再以水清洗,慎防瘟情在堡中扩散。 工作量俱増,她们只能边做、边闲聊,手动口也动,才好打发辛勤且枯燥的体力活。 「你们猜猜,她会不会变成少夫人呀?」 「传家玉佩都挂脖子上了,还用得着猜吗?」 「可是我看少主一头热呼呼,但她冷冰冰呀。」 不知撞见过多少回,端药进少主房内时,美人被迫坐在床边小围凳,右手让少主牢牢握入掌心,少主满脸讨好,缠她说话,美人却以沉默居多。 更有许多次听见,少主软着声,央求美人留下来,别走。 「天底下还会有不想嫁进雷霆堡的人吗?大概想使些欲擒故纵的手段。」 一声幽叹,在八卦声中,显得薄弱,本以为这处屋顶阳光最暖,躺下来想晒晒,被迫听完属于自己的事迹,算了,换个地方吧。 从这片屋顶跳到那片屋顶,屁股一坐下,下头同样一批在擦窗抹地的男仆,讨论着某位天上落下的绝世大美人儿,造孽逼死世间鱼和雁…… 以往在山里,没人夸过她漂亮,无论是师尊或村民,在他们眼中,她只看见长辈对孩子的疼爱,即便那些并非真宝,导致她突然被人当天仙观赏,简直难以适应。 再换再换,这回连跳三间房,屈就于阳光晒不着的那一处,总能让她好好思索人生大道理了吧? 结果,她听见老爹臭骂儿子的实况发生。 「你给我清醒一点,来路不明的女子,别想娶进我雷家!」 「我就是喜欢翎花,她救我两次,我以身相许两辈子都不过分。」 雷老爷拍桌,气得吹胡子瞪眼「荒唐!救命之恩拿银子打发她便够,赔上婚姻大事成何体统!你别给我忘了,你的婚事,爹早就安排好了!」 「林世伯的女儿,我不娶。」达逆父亲达逆得太顺口,逆子当之无愧。 「娶与不娶,由不得你!别以为我不清楚,护卫说她是你从山林里带下来!而且还有个从半空中飞下,浑身漆黑妖气的男人挡在你面前,命令你去的!你这是遇见魑魅魍魉,中了邪术!」 雷老爷此番一吼,吼得屋顶上的翎花一怔,竖起了耳,想听得更仔细。 半空中腾飞而下,浑身漆黑妖气的男人?命令雷行云带她回来? 「爹,不管那个男人是何方妖魔鬼怪,我敢担保,翎花她不一样,她也是受欺瞒的人,她已经无家可归,我答应要保护她,绝不食言!」 「你——」 「喂,雷行云,你爹说那挡在你面前的人,是我师尊吗?」翎花突然从屋顶上探头,打断父子争吵。 「翎花,你怎么跑到上头去了?太危险,快下来!」雷行云吓了一跳。 「你先回答我,是我师尊吗?」她非讨个答复的神情,很是认真,双眸全是亮的,不像在雷霆堡住下的这段日子,眼底总是空茫。 雷行云知道,瞒不得她了,也罢,点点头,回道「是,是他。我离山途中遇见,他只留下一句「带她一块走」,人便消失了。」 师尊……对她终究仍存一些些真实的疼宠,不忍远离尘嚣许久的她,孤苦无依,对吧? 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什么都未曾拥有过,这样就够了,足以支持她继续走下去。 翎花深吸口气,心头微微暖热,不禁露出笑靥,想着师尊,眼眶淡淡红了。 雷行云好久不曾看见她笑,竟然只为她师尊一丁点儿的举止,便轻易舒展眉心。 她再度缩回脑袋,在屋瓦间躺平,四肢呈大字平摊,下方自然又是一阵老爹骂儿子,儿子还嘴忤逆的戏码,但她没认真想听,只看那片无垠蓝天,自行想象勾勒,师尊说出「带她一块走」时,脸上是怎生的表情。 风在吹,云在飘,心,愈发清澈起来。 那一天,她反驳得太少,全是师尊径自在说。 说他一时兴起,养了徒儿打发时间。 说那美丽的牡丹花仙,是如何又如何的好,怎样又怎样的艳绝至极。 说她不过是伪物,拥有花仙的容貌,却仿效不了正主儿。 说他与她,再也做不成师徒。 她没有开口机会,嘴笨舌头钝,遇上事情突发,慌乱了手脚。 个把月过去,心伤过了,泪流过了,思绪沉淀了,每天有太多时间自怨自艾,同情自己、可怜自己、哀悼自己,然后呢? 开始臭骂师尊,否决他的好,把过往回忆践踏脚下,觉得一切丑陋无比,全是假的,都是骗她的,然后呢? 倾倒完那些,脑袋反而空白了下来,她发呆,她失神,她总是浑噩,忍不住又拼凑起自己唾弃的那些,视若珍宝。 怀念师尊喊她名儿的声音、怀念师尊静静沉笑的模样、怀念枕在师尊竹榻旁,嗅到的那丝心安发香。 她好想反驳师尊,那日来不及说的,恨不能站在师尊面前,朗着声嗓,告诉他—— 「谢谢你的一时兴起,或许之于你,只是穷极无聊的打发,可你认真养我、教我,给予我所有你能给予的,何曾说过一个「不」字? 那日,你牵起我的手,直至松开为止,没有一日亏待过我。 你总挂在嘴边,「只要翎花想要,什么都可以,,那一句,你不曾食言。」 翎花对着天空说,当然心中很明白,声音传不到他那儿去,太远了,远得连她都不知道师尊身在何方。 可她还是想说,把内心话一股脑吐出来 「陪我长大的村子,是我梦想中所渴望的生活,因为我想要,于是你给了我,即便它是虚幻架构,也是我最美丽的梦境、最快乐的时光。」 善良美好的村人,不带任何歧视,没有刻意疏离,对她照顾有加、对她嘘寒问暖,她要的,如此单纯,却在数个村子里遍寻不着,而师尊给她的那处,全都有了…… 「你嘴里念念有词,嘀咕些什么呢?」 身旁传来动静,雷行云架竹梯爬上屋顶,往她左侧一坐。 说些只想给师尊听的悄悄话,当然不会告诉雷行云。 「被你爹骂完啦?」不愧是姓雷的,吵起架来轰隆隆。 他瞪她「也不知道是为了谁蛤?!」 这小没良心的,躲屋顶听那么久,耳朵只在听见与她师尊有关之事才肯打开吗? 翎花笑了两声,凉风轻轻拂来,她裙尾的绣蝶啪啪飞起来一般,她也不费事去按压裙摆,任它飞腾,匀称小腿肚若隐若现。 雷行云默念阿弥陀佛八百遍,左手按右手,才能阻止它们爬向那片美景。 他逼自己目不斜视,只许看她的脸。 很意外看见,她眼中倒映着那片湛蓝苍穹,光采熠熠,一洗日前眸里茫然,变得透亮坚强。 「翎花,我昨日跟你提的事,你考虑得如何?」就是……他向她求亲一事,立誓一生一世好好照顾她。 「不用考虑呀。」她懒散回答。唔,那片蓬松云朵,长得真像胖白呐。 「那你……」雷行云惊喜咧笑。 「当然不要。我不是早说几百次了,我不会嫁你。」她可从来不给他奢望,话向来说得干脆狠绝,脖子上的雷家玉佩不知道退还他多少回,又给他硬塞回来,她认真思考过,假装失手摔破玉佩会不会省心些。 「你对我到底哪里不满?」雷行云心里不无失望,可脸上不允许出现落寞,只好佯装气愤,表现一副凶神恶煞样。 「你很好,我师尊更好。」一经比较,雷行云立马败阵。 「再好你也不可能嫁给他!」 「我知道呀……我又没有非嫁师尊不可,但也不代表不嫁师尊,就只能嫁你吧,你还是去娶你世伯的女儿。」翎花挥手赶他,快走快走。 「臭丫头你!」雷行云火大卷袖,朝她扑杀过去——猛呵她痒。 翎花边笑边逃,到后来干脆直接由屋顶一跃而下。 雷行云大喊危险,双手伸过去要抱她,却只碰到她衣角,滑腻丝柔的布料与他指尖擦过,她像只展翅的粉色羽蜾,双袖是翼,迎风飞舞,裙摆似花,绽放风华。 无论是蝶是花,皆从他手中溜走,握也握不着。 翎花安全降落花园,长裙飘飘着地,裙浪荡漾,她在下方叉腰大笑扮鬼脸,取笑他抓不到抓不到,转身就要跑。 「翎花!」他大声喊她,声音不似方才戏谑,引她停步回首。 雷行云在屋顶,俯视她,沉默半晌后,他再开口「你决定要去找你师尊了,对吗?」 能让她眼中注入希望,转为晶亮,重填欢笑,也只有她的师尊能做到, 雷行云在她眸底看见的,是决心。 「即便不知他在哪,不知他见不见你,你也要找到他,是吗?」 翎花没有回答他,给他一抹弯扬笑靥,何其艳美。 找师尊? 是呀,她确实有这个打算,只是来不及跟雷行云说,便先被他察觉。 以前师尊取笑过她,说她做事总是一股脑的,太过直傻,向来不考虑后果,所以她这回不冒进,要拟妥计划之后才去做。 师尊的去向难以捉摸,她只能多方打听,哪处城镇传来瘟疫消息。 寻常人对瘟疫避之唯恐不及,她反其道而行,追寻着它去。 藏于胸中的小册子内,绘制简易地形图,染疫的镇,似乎有顺序地朝南移动,速度并不快,她打算往这路径追,碰碰运气。 不过,她已非当日在山林幻村中的孩子,不食人间烟火,还真以为出门在外,天天都有邻居上门送吃的喝的,幻灭成长之后,第一个体认到的,是现实问题。 有银子,走遍天下,没银子,寸步难行。 她目前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鬼,别说出远门了,跨出雷霆堡后的第一顿饭便没着落。 「被师尊保护得太好,忘了外头的世界,没那么好生存呀……」她是只井底之蛙,还是只太安逸的蛙。 可她现在只想变回那只守着方寸光景的蓝天、井中温暖的蛙。 而且不知为何,近期瘟疫消息突然消声匿迹,好似不复存在,至东山镇为止,未曾听见还有哪处传出疫情。 「翎花姑娘!」 曲桥上,款款步来一名双髻女子,翎花见过几回,对她并不陌生,她是雷行云母亲的贴身丫发,名唤婉若。 「夫人要我来问问你,午膳过后,要不要随她去一趟白云寺,上香还愿?」婉若是个圆脸姑娘,比翎花稍长两岁,笑起来很是甜美。 「好呀,我要去。」翎花立即答应。她喜欢雷夫人总是温柔慈祥,眉目和善,待她也好,任何好吃的东西、好看的衣裳,都特别为翎花留一份。 曾听雷夫人提及,当年生雷行云时遭遇难产,虽拚死度过一劫,母子均安,可身子骨落下病根,从此无法再有孕,比起儿子,她更希望有个女儿,然此生恐无机会,于是见翎花讨人喜欢,便把她当成女儿对待。 吃完午饭,马车已候在府门外,翎花搀扶雷夫人上车,与她同乘。 马车走了好一阵,仍是在雷霆堡范围内,雷霆堡俨然自成一座城镇,荣华热闹,街道条条井井有序,所有食衣住行,自给自足。 出城门,再行数里,坐落山腰,群树围绕的白云寺,远远就能瞧见了。 几人鱼贯进入清幽寺内,今日香客不多,少了嘈杂,多些悦耳虫鸣,听了很是舒心,佛寺周遭清扫干净,连片落叶也不见。 雷夫人一行燃香跪拜,雷夫人所求,一如往常,自是阖家平安康泰,全雷霆堡风调雨顺,儿子能尽早娶亲生子,成家立业——拜完后,掷了茭杯,得到代表应允的圣茭,雷夫人开心直呵呵笑。 翎花学着拜,心里默念保佑师尊身体健康,打架都打赢,管它天兵天将天女天男,全不是他的对手。 掷出的木茭居然两个裂成四个,什么茭也没求到,翎花甚至觉得,那尊慈眸半合的大神像,在瞪她。 雷夫人又去求签,这回翎花不跟,她想求的,这庙里的神不会保佑她。 回程的途中,几人走下绵延百尺的长长石阶,翎花好奇问。 「这世上好像没听说有瘟神庙?」若是有,她直接去拜,不知师尊是否就能听到? 雷夫人一笑「傻孩子,拜瘟神能求什么?求世降大瘟吗?自然是无人想拜。」 「那瘟神岂不可怜?没有香火供奉?」翎花眉一皱。她刚听婉若说,香火越鼎盛的寺庙,代表供奉的仙佛法力越强大,不知是真是假。 「瘟神最好别有香火供奉,祂还是法力弱小些得好。」婉若跟在后方,插着嘴。 「说到这,堡主已经吩咐总管,要办场驱瘟逐疫、褪灾求福法会,届时我们需要准备不少东西,你们到时可得帮我多留神,千万别漏了才好。」雷夫人身子向来不好,先前更是大病一场,精神和记忆力难免不济,此次雷行云便是为了她,挺而走险去采奇花,说来倒真神奇,她吃下两瓣,确实健康许多,走这白云寺的长阶也不觉得喘。 「法会?驱瘟逐疫?」翎花不解,头一回听见这玩意儿。 「翎花姑娘没听说过吧?我们这儿有个习俗,一旦周遭邻镇或自个儿的城内发生瘟疫,为求不受牵连,也为平息疫乱,就办场盛大法会,驱赶瘟神离开。」婉若为她解释。 雷夫人亦浅笑颔首「行云此次大病初愈,能逃过此劫虽好,可毕竟染上的是人传人的恶疾,为安堡中所有人之心,法会是绝对需要办的。」 「法会可有趣了,瘟神会满街乱走,再被众人拿扫把一路赶,直到将祂赶出城外,永远不许回来,然后家家户户都煮平安粥,吃完粥后,大家就能平平安安啰!」 「瘟神会满街乱走?」误解其意的翎花眸儿大亮。师尊也会来参加?那岂不是太好了,她还来不及存够盘缠,若师尊自己前来,堪称完美! 雷夫人及婉若以为,她是觉得新奇好玩,才露出那般雀跃神色,并未生疑,翎花接着又问,一脸迫不及待「法会何时办?」 「这月二十七。」 算算剩不到半个月,就能见着师尊!翎花按捺不住心中欢喜,回程的路上,笑得合不拢嘴,沿途哼小曲儿。 倾城美人一路笑,害同车的婉若瞧了也脸红,心里直喊妖孽真妖孽呀…… 结果,根本不是翎花想的那么一回事。 所请「瘟神」,不过是旁人假扮,刻意丑化瘟神形貌,满脸涂泥,披头散发,一身肮脏乞丐装,逢人还故作龇牙咧嘴样。 她师尊才不是那德性! 她师尊虽然从不束发,任由发丝溢漫肩胛,可他长发如绸,乌亮柔腻,一丝丝的光华,镶崁其中,举手投足更是沉逸内敛,何曾蓬头垢面,更别说像只野兽沉狺乱跑。 翎花失望透顶,俏颜垮下,可接下来她所看见的场面,更叫她震惊一 那位张牙舞爪的「瘟神」,前一刻还吓退众人,下一刻,却群起围攻,镇民纷纷拿出扫帚木棍,作势殴打「瘟神」,更有人朝他丢掷果皮、泼脏水,嘴里呐喊「滚出去」。 一时之间,街道上再无其它嘈杂,剩下整齐划一的喝退声。 以雷堡主为首,执剑带领城民,将「瘟神」逼出街市。 见「瘟神」节节败退,甚至踉跄跌倒,不时遭人泼水投石,好不狼狈,周遭传来孩童嬉笑,仿效大人们赶「瘟神」。 这便是驱瘟逐疫、褪灾求福? 为何与她在天乐村的遭遇,有那么几分神似…… 虽然她没受到追打,可村民鄙视的眼神,同龄孩子远远朝她嚷嚷,笑她身上脏、有病毒,谁靠近她就会得病,还用沙泥捏成球,往她头上砸,沙泥砸不出疼痛,只会碎成一片狼藉,弄得她头脸全是细沙…… 那明明不是师尊,她心里很清楚,可是完全扼阻不了涌上的酸涩心痛。 瘟神,是这般被狠狠敌视、排斥、欲除之而后快。 所以师尊才有如此清冷的神情,淡然的眸光,以及几乎没有友人来访的孤寂。 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,你与我都别再尝到。 那年,高大如山的师尊,微微倾身弯下,对着小小翎花说。 你与我。 师尊与她……都是那么的寂寞呀。 翎花哭了出来,眼涩鼻酸,那股疼痛,由心底蔓延上来,冲破泪了,凿开泉眼那般,淅沥哗啦。 她哭也便罢,脑子里糊里胡涂,什么也思考不来,控制不住眼泪,控制不住思绪,自然更控制不住双脚。 她挣开众人,一路奔去,护在「瘟神」前头,一名妇人手里那盆水来不及收停,朝她迎面泼去。 在场无人不看傻眼,就连拿人钱财,扮「瘟神」供人作戏驱逐的那人,也一头雾水,悄悄掀开覆额乱发一角,困惑偷看眼前景况。 驱瘟法会上,何曾上演这一出? 被赶的,赶人的,全都没了动静。 「这是干什么?!把她拉开,」雷堡主率先反应过来,喝令左右手下动手,人未上前,倒是雷行云手脚更快,由后方窜出,把翎花搅进臂膀,带离了街市。 堡里人潮几乎全围着「瘟神」,往反方向走去,倒显得冷清,雷行云递给她一条巾帕「擦擦吧。」 她低头接过,发梢水珠滴淌,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水。 雷行云并不知晓她师尊身分,只当他是妖邪,自然不会联想翎花的突兀反应为何。 「那些全是假的嘛,你发什么恻隐之心?又不会真朝假瘟神身上打。」雷行云嫌她动作慢,拿自己袖子替她擦脸。 等法会结束,他爹定又要数落她一大堆罪名,万一过几天好死不死又传出瘟疫,她不等着被牵连入罪才怪。 翎花像颗泄气皮球,软软滑坐在一处歇业店家前的台阶,脸埋进膝间「我想我师尊……」小小声哽咽。 想小时候的她,夜里作噩梦,不敢一人睡,拖着被子去敲师尊房门,吵着要跟师尊睡,师尊一声纵容笑叹,揭开棉被一角,浅浅一句「上来吧」,温暖得让人想哭。 想她有一回见树上果红鲜美,欲摘几颗给师尊尝,便爬到树上,竟不慎摔下树,胳膊都给摔折了,那阵子,全是师尊一口一口喂她吃饭,帮她穿衣,虽无半句责骂,可淡淡膘来的眼神,还是让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,哭着向师尊道歉,怕师尊讨厌她、嫌她麻烦,更怕师尊不要她…… 想师尊轻抚她的发,低低笑斥她胡思乱想,说傻翎花,师尊怎会不要你? 「我好想师尊……」哽咽变成号啕,翎花像个无助孩子,纵声大哭。 雷行云被这一哭吓慌了手脚,除了笨拙拍背安抚她外,居然也无技可施。 「我想陪在他身边,跟他在一块……谁都怕他,可我不怕……要是去到哪儿注定会被驱逐,我陪他一起被驱逐,绝不让他孤伶伶面对……」 她凌乱说着,因为抽抽嘻嘻、断断续续,无法每字清晰。 「我想找师尊……好想快一点找到他……」这句,足足重复了十来次。 雷行云幽幽叹气「那你去呀,我又没拦着你。」人在此,心早已远扬,强留她又如何,这丫头,满脑只有她师尊。 「没有钱……」呜呜,出门在外,有钱走遍天下,无钱寸步难行。 这血淋淋的现实,比想师尊想到哭,还要教她更落泪。 雷行云知道这些时日,她很努力攒钱,堡里哪里需要人手,她绝对都是站在第一位,用体力去挣一文两文,再小心翼翼存起来,存到现在……应该存有三两了吧? 「还欠多少?我借你吧。」 她停下呜咽,依旧埋首膝间,沉默片刻后才有动作——双手十指全摊开。 「那么一丁点银两,我有,放心吧。你只要答应我,不管你去到哪处,一定捎封信回来,给我报平安。」雷行云很豪气,即便与她有缘无分,他也不会对她弃之不顾。 爱不到她,也要祝她幸福,这才是真汉子。 翎花仰起首,两泡泪眼汪汪,感动莫名,可雷行云补上的下一句,让她忍不住出拳挥打「债主」——「要是找不到你师尊,或是找着了,他却不要你,你尽管回来嫁我,知道吗?」 乌鸦嘴! 第九章 追寻 雷行云那人,嘴坏,心软,可确实是个好人。 不单借她银两,就连出门在外所需的打点,也全替她安排妥当,食衣住行,他都设想周到,她即将前去的邻镇,他同样请托在地友人,多多关照她。 临行前,他一再叮咛「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事,带着我雷家玉佩去官府,他们会卖我雷霆堡面子,万一连官府也护不住你,马上叫人送口信回来,我赶去救你。」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再重复八百遍。 知道了,雷阿娘。翎花眼前的他,已经被自动涂上脂粉,里上花布长裙,化身为一名娘字辈的女人。 「还有这个,收好。」他最后塞给她一个红色小锦囊。 「治百病的奇花呀,只有两瓣,最好是别有机会吃。还有,你这张脸,记得遮着,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事,人要有自知之明,长成这模样不是你的错,可四处招摇就是你的不对,不要随便相信人,不要胡乱跟人家走,要是有谁说能介绍你赚大钱的好工作,千万不要傻傻去,酒别乱喝、饭别乱吃、糖别乱拿——」雷阿娘继续附身,一个大男人持续哮叨。 一个时辰后,翎花终于可以上路,雷阿娘策马送她出城门,多念了她两遍同样的交代,若非翎花坚持不肯,雷阿娘都打算跟着她上路了吧。 翎花预计往东山镇方向去,那儿,是最后听见瘟疫疫情的地方。 凡疫情走过之处,城镇皆冷清数分,居民逃的逃、搬的搬,能走的都去他城避难。 她就这么茫无头绪地寻着一丁点消息,捉紧蛛丝马迹,不愿错过。 听说谁家昨夜发病,她便赶往谁家去,问到一些些端倪,说是前几日上山,受困浓雾中,回来就生了病,她后脚也往那山中去,追寻他们口中的浓雾。 又例如,有谁饮了不干净的山泉水,她便沿着涓流,爬到涌泉之处,不放过半丝机会。 如此奔波,三年竟也悄悄过了,流光飞逝,谁都求不得它放慢脚步,手里那封「家书」,静静躺有一行字,写着丫头,要不要回雷霆堡过中秋? 头两年,雷行云也是这么问的。 她提笔回信听说柳叶镇有疫情,我赶着去瞧瞧。平安。 还有个地方能写家书,有人惦记她的安危,心里总是暖的。 像雷行云这样宛若兄长般的追求者,即便爱慕她,也不会为难她,令她心生敬意及佩服,可这类人,毕竟少数,三年里,翎花算是见识到,没有最超过,只有更超过。 雷阿娘的叨念,她有乖乖听进耳里,无论去到哪儿,面纱从不离脸,朝露这张面容,连她自己瞧镜子时,都要忍不住赞叹,那是如假包换,天仙才有的绝丽,在人间……那叫乱世妖孽、倾城祸水。 独独有一回,她为了吃颗包子果腹,想说不过匆匆两三口,应该不打紧,于是卸开面纱,然后,换来三年的无尽纠缠。 翟猛,便是那个死缠不休的男人,据说初次见她,惊为天人,立誓抢她回去当压寨夫人的山贼头子。 她现在不只要找人,更要顺道躲人,本就是劳心劳力的旅程,让她疲累度加倍再加倍。 翟猛不似雷行云家教严谨,思绪及行为更偏向于粗鲁野兽,他完全听不懂拒绝,傲骨太强大地说「我这天下第一贼,自然要有个天下第一美的娘子匹配!」 为何不找个大夫好好治疗呀你,大爷! 他绝非善类,跟他说道理无用,他抢夺东西已属本能,看上眼的,杀再多人也定要得手,翎花很清楚,此人惹不得,最好的办法,只有逃。 只是有几回,遭翟猛逼得躲到树上去过夜,心惊胆颤会被他察觉,整晚无法合眼入眠时,她会在心里埋怨师尊,希望师尊能出现救她,却次次都失望。 ……三年了,师尊究竟在哪儿? 翎花轻轻甩头,不想陷入沮丧情结,去了趟信客那处,请托传递书信后,又跑茶馆一趟,那儿消息最灵通,往来各地的旅人,总会到此歇脚,自然容易听见多方近况。 茶馆伙计早识得翎花,也知她要探问什么,热络将她招到角落,报告方才听见的最近消息。 「镇南八街的方家,水桥后面数去最末的那栋小茅屋,昨个病死了两人,草草抬出去烧了,对外说是急症,可去处理尸体的人说,分明是瘟疫。」伙计在她耳畔嘀嘀咕咕,不敢太大声,怕引起镇民恐慌。 「镇南八街?好,我马上过去看看!」翎花喜出望外,连声道谢,无论消息真假,急急赶去镇南八街察看。 她前脚刚走,就见另一人走向茶馆伙计,悄悄塞了锭银两过去, 陷阱。 翎花踏进镇南八街方家,看见翟猛坐在里头大口喝酒,便知道自己踩入了圈套。 想退,已经来不及。 翟猛箭步上前,飞快擒向她手臂,力道之大,彷佛被头烈虎一口咬住,挣都挣不开。 「原来真的只要以瘟疫为饵,轻易就能诱你上钩呀。」他一脸惊奇,啧啧地说。 翟猛并不是长相猥琐的男人,相反的,他五官相当端正,浓眉大眼,鼻挺唇薄,可惜总是胡乱扎绑的发,任其滋长的胡髭,加上大刺刺的举止,一身皮毛野裘,使他乍见下野性十足,充满胁迫力。 「翟猛!放开我!」翎花的面纱被一把抽开。 「遮着多可惜,我喜欢你这张脸蛋,美人儿。」他掐掐水嫩无瑕的粉腮,爱极细腻滑手的触感,这般吹弹可破,当真是水做的一般。 翎花故作嗔怒,瞪他,实则心里发毛,隐隐颤抖, 翟猛令她害怕,尤其他看她的眼神……太赤裸裸,什么也不遮掩。 「你这玩笑很恶劣,我要离开了,松手!」她虚张声势,却怎么都甩不开箝制。 翟猛咧开白牙,像笑,更像扑食猎物前的森森磨牙「既然故意把你引来,自然没打算放你走。」 说完,翎花被拖进房,摔向床榻,床板很薄,咿呀作响。 「我老爹说的对,何必追在女人屁股后头跑?看中就抢,抢了就上,生米煮熟了,还怕不死心踏地吗?」这一招,他们寨里那帮臭男人,哪个不玩上几次?否则厨房里烧水煮饭的女人们,从何而来的呀。 翟猛笑得很乐,开始解自己腰带,今日对她是志在必得。 翎花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,自是立即予以反击,她习武多年,虽没有实战经验,可动作利落灵活,先是一记侧踢逼退翟猛,右拳紧随在后,准备痛击他眼窝,再趁机逃离—— 然而,她面对的,是个自小在刀口舔血讨生活的山贼,被她的突然反抗踢中腰际,但他很快回神,这回挡住迎面而来的拳头,顺势反折到她身后,取回优势。 「早知道你不是颗软柿子,上回还射穿我肩膀,留了个窟窿当纪念。」翟猛所言,是数月前那回的追逐,她下手可狠了,不知藏身在哪,咻地射他一箭,箭尾绑纸条,要他放弃她,别再追着她跑。 适得其反,翟猛从来就不是被吓大的,她越是如此,他越想征服。 「可是没关系,我原谅你,不计较这小小箭伤,反正,这一箭,等会儿你也得还我。」翟猛低沉地笑了,语带双关,翎花就算一开始没听懂,从他暧昧眼神中也看懂了! 「翟猛!你这么做,算什么英雄好汉?!欺负女人,传、传出去如何在江湖走闯?!我也会看不起你!」翎花还想朝他挥拳。 「跟个山贼论英雄好汉?」他撇唇冷笑,拿腰带绑牢她双手。「你听话些,我不想动粗,打坏你的花容月貌,失胃口的人会是我,况且我这手劲,打惯了男人,对女人怕拿捏不好力道,十天半个月也消不了肿。」 翎花岂肯乖乖就范,她死命挣扎,手被绑了还有脚,脚被压制了还有嘴,她大声骂他,手腕勒出瘀痕也不喊痛,狠狠咬破抵在唇间的放肆索吻,却抵不过撕裂衣帛的蛮横力道。 翟猛是狠下心,要造就事实,哪怕听见她转为哀求,放低姿态,企图安抚他的兽性,他也充耳不闻。 可怕的摸索,游移滑进了敞开的衣裳间,每寸肌肤因抗议而紧绷,翎花胃部翻腾欲呢,可恨自己受制于人,无计可施。 明明每回都失望,却在最害怕无助时,仍是不禁脱口喊「师尊救我——」 「这种时间还喊什么师尊,喊声夫君岂不更好?」翟猛舔着她的颈侧,一路向下,舌头湿滑恶心,如蛇爬行,任凭她怎么缩肩,也避不开残留身上的可怕触觉。 她屈辱羞愤,想着死也不让这人得逞,可又不甘咬舌自尽,留这么一个祸害于世,再有伤害其余女子的机会。 思及此,翎花反倒冷静下来,双掌握了握紧。 「要、要听我心甘情愿喊声夫君,也不是不行。」她嗓音努力持平。 「嗯?」翟猛由她颈间抬头,似乎对她此话颇感兴趣。「要我如何做?」 「吻我,轻柔些,你方才咬得我好疼……」 一个不情愿的女人,突然有此转变,一般人多半会生疑,偏偏翟猛是鲁莽人,未加细思,加上美人儿主动要求,他开心都来不及,哪会拒绝? 翟猛听她放软声调,亢奋莫名,猴急且贪婪吻了上去,以为还须费些劲撬开芳唇,怎知她自动启口,迎接他的探入——凶狠咬断他的一小截舌头,翟猛捂口,发出凄厉惨叫,血从指缝间不停流淌,染红他胸膛。 他没有像《武林奇谭录》里所写,一咬舌,便即刻断气死亡,翟猛一面强忍剧痛,一面怒瞪她,满脸冷汗涔涔,青筋凸起,断舌之痛,甚至逼出男儿泪。 原来志异小说全是骗人的,以为咬舌就能立马死,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! 翎花口腔内全是血腥味,气息浓重,她忍住作呕,出她咬断的一段舌尖。 翟猛含糊咒骂她,和着一嘴鲜血,若非断舌太痛,一时难以忍耐,他早已出手打死她了,他匆匆点住几处穴,勉强阻止失血。 翎花不顾双手受缚、衣衫残破,肩膀及胸口坦露出大片肌肤,起身想逃,目标直往屋门方向冲,翟猛满脸满手的血,看来狰狞可怕,见她一有动作,发狠追逐扑来。 翎花仅差一步,就能逃出门褴,可终究来不及,翟猛已由身后擒捕她。 那一瞬间,她想着,轮到咬断自个儿的舌,以求不受玷污—— 正欲使劲嚼下舌头,颊畔擦过一阵寒风,沁冷入骨,彷佛屋外刮起暴风雪,冻得她一哆嗦。 再张眸,却见一只臂膀横过面前,直挺挺扣住翎花身后的翟猛咽喉。 墨袖飘飘,如云似雾,可并非纯白无垢的颜色,而是浓厚乌云,宣告风雨欲来之势。 翎花视线沿着墨袖挪去,伫立于自己前方之人,已教她寻觅多久时日? 数年奔波,百里追寻,夜里反复入梦,无一天不盼着能看见…… 「师尊……」她怔呆了,愣愣呢喃。 夭厉站在门外,以翎花从未见过的冷厉表情,睨视这一切。 五指缓缓收拢,她听见翟猛骨头被捏碎的声音。 由颈骨到颏骨,一块一块,啪!啪!毛骨悚然…… 除了碎骨声,已经听不到翟猛的半丝喘息或动静,连喊声疼,也没有。 她不敢回头确认,只知道原本箝在身后的手劲,完全消失。 夭厉松开手,翟猛重重落地,之后,一切是那般的静悄。 翎花此时才觉得双脚发软,止不住颤抖,刚刚浑身紧绷,恐惧着、害怕着、委屈着,突然全数消失,支撑自己的力气彷佛耗尽了一样,眼泪哗地全掉了下来,好似三年来不曾有过的泪水,在此时此刻,失去控制。 先是惊,后是喜,接连来袭,她都不知眼泪为何而掉。 为劫后余生?为安然脱困?还是为终于再见到师尊…… 即便头晕目眩,全身脱力,几乎已是跪地愈软,她也没有忘记,紧紧抓住师尊的墨袖,绞在拳儿之内,不敢松放,怕若是不捉牢,师尊又会撇下她,让她再苦苦寻他三年…… 「师尊……」 夭厉始终眉目冰冷,不发一语,面庞虽似冰雕,难辨心绪,未见起伏,然而夜风吹拂,一泓青丝,终究随其翻腾,三千烦恼,舞乱纷纷。 夭厉想过,直接将她丢弃原处,却担心男人同伙折返,于是,他又想,随便找一间客栈安置她,偏偏她这一身狼狈,万一单独摆进房,再遇上贪图美色之徒,岂不正好方便他人下手? 去救人之前,完全没想到退路,此时落得进退两难的地步,失策;见她软软倒下,狠不下心由她手中扯开衣袖离去,失策中的失策。 「大哥这次终于能得逞了吧?那女人,再不弄上手,大哥都快抛家弃寨,只知道四处追着她跑。」 那时,茶馆内,几名贼仔围一桌,等待大哥今夜好事抵定,一边闲嗑牙配花生米。 「我是没见过她多美啦,每次看见全是蒙着面纱,竟把大哥迷得丧心病狂,等大哥把人扛回寨里,我一定要睁大眼,好好看看什么叫天仙美人。」 「说也奇怪,那么美的女人,干么一直寻找瘟疫消息,别人是听见瘟疫就逃,她倒反常,哪边有瘟疫她往哪边去,连累我们跟着大哥也往危险的地方跑,弄个不好,染上病,咱们哪还有命活?!」 「管她怎么想,反正能把她骗去镇南八街就好,其余的,全看大哥本事了,嘿嘿嘿……」 夭厉当时正坐在他们后方那桌,悠闲品茗,并不因天界偶尔追缉打扰而躲藏,依旧随时想来便来,想走便走,也不管这一身疫,在何处歇脚,会留下多少后遗,全与他无关。 起先,他并不刻意听其对话内容,仅是敛着眸,坐在二楼雅座的临窗边,任轻风拂面,茶香袅袅,直至「瘟疫」二字入耳,甫缓缓搁杯,微微抬眼,眸底一片深邃。 再然后,他便出现在镇南八街。 他知道,她一直在找他。 他虽不故意隐藏踪迹,同样也不特意去见她,两人既已无关,再见面,徒増麻烦罢了,他不信缘分,亦不信天下之大,会再与她巧遇。 怎知,她那一声「师尊」,引发无数记忆,本以为它们太浅太浅,不过生命一抹淡墨,勾勒不成痕迹,却像落在白纸上的残点,即便再小,再淡,终究是存在着的,难以忽视。 客栈住房内,夭厉被迫坐于床边,小厅桌上烛火微曳,蜡泪点点堆砌,融了漫漫长夜。 他未曾移动,静谧沉默,袖子仍牢牢抓在她手中,她这儿时的习惯,一直没有改,捉紧他的袖,好似才能安心。 床榻上的翎花,不时呢喃,毋须认真细听,也知含糊在嘴里的两字为何。 兴许是三年来的寻觅过程太累,体力与精神放松的瞬间,竟让她足足睡了一天才醒。 眼眸睁开的头一件事,便是慌忙寻找师尊,怕昨天不过梦境一场。 结果师尊就坐在床侧椅间,面无表情看她。 翎花丝毫没被那股冷淡疏离所伤,依旧如同孩童时期,朝他扑抱而去,这一次不只是袖子,连人都抱得牢实。 「师尊,我找你好久——翎花终于找到你了!师尊……」她抱着磨蹭。 夭厉默然以对,将环过腰际的纤细双臂拉开。 她既已醒,他不用挂心她昏迷之际会遭遇危险,起身便要走。 翎花当然不放开,这一次,说什么也不放! 「放开。」他寒着嗓。 「不放。」 「放开!」加大声量。 「不放不放不放不放不放!」她拗起来的倔性,他一清二楚,因为……是他惯出来的。 「想尝尝与那男人相同的死法吗?!」他恫吓她,右手扣上她的颈,五指冰冷无温,掐住人类最脆弱的部位,只消些些施力,就能捏个粉碎。 她依旧是昨夜那般狼狈模样,他将她自镇南八街方家抱离,直至投宿客栈,不曾为她清理擦拭,任她满唇沾染咬断翟猛舌头所留下的斑斑血迹,衣裳残破大半,肩颈尽露。 此时颈上吻痕转为瘀红,如红梅坠雪间,点点殷红。 夭厉瞳心微缩,感觉光亮扎眼般不适——应该说,不舒爽。 指腹按在一处男人齿痕上,像要掐碎它,手指缓缓收势。 他同自己说,怒意,是看到「朝露」被轻薄,与翎花并无关系。 翎花瞧不见自己脖上惨烈情况,只当师尊要付诸行动,竟也乖巧认命,全任由他。 生死交关之际,她还是握着他的衣袖,那般依恋,全心全意,性命都愿意给他。 夭厉松手,放开她的咽喉,她非但不逃,还抚上他的断臂,翻开衣袖,看他伤势。 断去的手臂处……居然变成烟? 形状一如臂膀,隐藏于墨袖之下,根本看不出差异,翎花伸手去握,纤指穿透过去,握不住一丝丝黑烟。 这时她无比庆幸他的身分,才能在断去一手一足之后,仍能安然无恙。 她仰起头,打量他,把他看个仔仔细细,还好,师尊没瘦没胖,也没憔悴,可仍想亲耳听他说,于是,她关心询问「师尊,这些年,你过得好吗?」 他不答。 好如何,不好又如何,日子之于他,不过死水一滩,全是一个模样,唯一的差别,只是少了她的清静——他说不上来,好或不好。 翎花等不到他回答,径自接下去说「我不好,很想你,真的真的很想,无时无刻。一开始是想骂你,骂你为什么瞒我骗我,骂你那样掉头离开,弃我不顾……后来,又变成想问你,问你当年为何收养我?问你明明说要两人作伴,又为何不守承诺……」 反正以前也是这样,总是她叽哩呱啦地说,师尊安静聆听,现下彷佛重回旧时,教她怀念。 「到最后,单纯只剩下「想」……想念过去、想念村子、想念与师尊在一块的点点滴滴,想着……找到你。」 先前师尊没给她机会开口,如今不管师尊爱不爱听,她也要说完「村子是假的,村民是假的,可快乐是真的,无忧无虑是真的,师尊对我的关怀也是真的,我喜欢那时的生活,想回到那时候,或许很难,但并非不可能呀……我们可以找个村子,安居下来,重新来过,平平静静的,谁也不打扰。」 他淡淡扫眸而去,眼底有诧异、有睦笑、有不屑。 她说的,何其容易,既天真,又单纯,近乎愚蠢。 如何重新来过?如何平平静静?如何不受打扰?又有哪方村子,能容下瘟神一尊? 再者,她如何能释怀,她父母兄姊之事—— 看见他眸中嘲弄,以及藏得更深的质疑,翎花知道他心中所思,又道「天乐村的事,若我只能在「仇恨」与「原谅」间,择一而定,那么,哪个能让师尊留下,我就选择哪个,哪怕死后下地府,被爹娘兄姊责备,我也要理直气壮向他们说师尊同样是我的家人!我已经失去你们,不要连他也没有。」 字字既轻,又坚定,她双眼无惧,直视他,夭厉并不逃避她的注目,两两对望。 房里一阵沉默,冗长如一世,只有窗扇被风吹得咿呀晃动。 好半晌,夭厉打破寂静 「说完了?」他眉也不挑,情绪近乎全无。 「还没,我还有三天三夜的话没说。」实际上是三年的份。 「……」他转身走人,懒得与她多言。 房门一拉开,正巧店小二提了桶水上楼,准备抹地打扫,见着客官,还咧笑道早安,提醒他楼板湿滑,走路要当心, 他身后翎花追着跑出来——衣衫非常不整,而且毫无自觉的薛翎花! 房门蓦地又合上,翎花停步不及,一头撞上师尊背脊,不懂师尊为何突然又不走了。 「师尊?」她不解出声。 夭厉双手按在门板,无不懊恼纠结,几乎要绞碎门板,偏又想到门外有人抹地,不能拿门板出气,门若破损,白白便宜别人赏春光。 居然为了这么一丁点的破理由,走不掉…… 「师尊,你怎么……」 「把自己弄干净!」他迁怒于她,自然口气不可能好。 变出一盆清水、一套新裳,背过她而立,背影看来杀气腾腾,面对战斗天女辰星时也不曾这般。 翎花这才低头留意自己模样。 破损外衣寥寥无几的遮蔽下,贴身肚兜大半露在外头见人,这些年她不只长年纪,身躯亦成熟不少,虽因长期辛苦奔波而清瘦,可浑圆酥胸半点也没减到,里在兜里,呼之欲出。 她脸一红,难得害羞别扭起来,赶忙拧了帕子,清洗手脸,更换衣物。 衣裳款式是她喜欢的武服裤装,颜色也是,这么些年过去了,师尊态度虽冷淡,却还是记得的,换妥衣裳后,师尊仍旧背对她,伫立着疏离。 她知道,师尊依然会走,头也不回地弃下她,这一次,再十个三年也寻不着他…… 他根本不稀罕「徒儿翎花」,在他眼中,她从来就只是打发无趣时的小玩意儿,可有,可无…… 心是酸的,可那不算什么,她只知道,她愿意以任何代债,来换陪伴于师尊身畔。 翎花走向他,本能要去握他衣袖,然而探上前的手一顿,小脸添了坚决,改为环绕他腰侧,整个人抱住他,脸颊贴着他的背,埋进丝缎黑发之内,感觉环抱着的身躯,有片刻紧绷。 「如果……我变成了朝露,是不是就能留在你身边?」 小小声的提问,夭厉听得一清二楚。 胡说八道!天底下已无朝露,谁也变不成她,亦没资格变成她—— 「……我愿意失去我原有的模样,成为你心上那个人,顶着她的眉眼,拥有她的面容,与你相伴,我没有她万分之一,可我会尽我所能,代替她,减师尊一些些的寂寞也好。」 这要求,由女子口中提出,显得不知廉耻,但她顾及不了,仅有一个心愿——不被他弃下。 「翎花」留不住他,她只能用「朝露」作赌注。 就算再也不是「翎花」,就算是朝露的替代品,她都甘愿。 她赌了这一把,拗开所有矜持及羞怯。 赌师尊对朝露的感情,多深浓。 赌师尊是否爱朝露爱到……即便只是面孔,也不忍割舍。 「你可以把我当成朝露,告诉我朝露是怎样说话、怎样笑,我会努力模仿她,你不许我用翎花的笑法,我再也不用你是不是允许我留下?」 夭厉心头窜升一把火,几乎想扭绞她的手臂,问她你凭什么?! 以为拥有那张脸,就能代表自己变得重要? 那种法术,他爱在多少人身上使,就能在多少人身上使,不是只有她薛翎花才配! 他能给她,自然也能轻易撕破,她当真以为,一个长着朝露容颜的女人,就真能成为朝露?! 兴许是怒极了,连带焚尽了理智,黑雾盈满周身,仍抑止不住地溢放,雾霾朦胧着五官,覆盖一层可怕墨霾。 他面容微狞,想着要撕毁她脸上舍己就人的坚毅,以及愚昧无知的纵容笑靥—— 断去左臂凝聚成烟,滑上翎花面容,烟化成五指,抵在她颊边,只消用力一扯,什么朝露的影子,也不复存在了,黑雾很冰冷,犹若冰天雪地的寒气,冻得翎花颊畔发冷,更像一整块冰往脸上紧贴,肌肤都微微僵化了。 「好呀,你就变成朝露吧,只要你做得到,我便留你。」 夭厉听见自己一字一字,凝冰结霜,咬牙轻吐。 第十章 替身 ……又是该死的一时兴起? 入魔瘟神的日子,过得太穷极无趣,又想给自己找乐子? 还是,他当真太思念朝露,相思成魔,丧失了理智,只要长得像她,能稍解寂寥便好? 夭厉不无懊恼,按额思忖着,当时,自己究竟为何说出那番话。 好呀,你就变成朝露吧,只要你做得到,我便留你。 冷眸望着不远之处的人儿,她确实愈发神似朝露,三年前的她,太过年轻,稚气未脱,眉宇虽有九成相像,却还能分辨差异,到现在,已和朝露没有分别。 当年朝露便是这般年纪的面容,站在他眼前,彷佛朝露重生,真的回到他身边了…… 可是—— 「师尊,我烧了道菜,你尝尝吧!」她喜孜孜跑过来。 「朝露不会喊我师尊。」他冷声,如一桶冰水无情朝火上浇熄,瞧也不瞧她半眼。 翎花真不知道朝露喊师尊什么……心肝?宝贝?小厉厉? 她边挠着脸思考,边被自己突发奇想的呢称逗得噗哧一笑。 「朝露不会露出这种蠢笑。」又是一桶泼来,翎花都觉得头上还有冰块砸下来的错觉。 不看她,余光还是在瞄她嘛…… 她乖乖放下手,立正站好,笔直端庄,不敢造次,这样总不会再有错了吧? 这段日子,他跟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,就是「朝露不会这样、朝露不会那样」,却不愿跟她多说,朝露究竟会怎样又怎样…… 她又没见过他与朝露的相处,哪会知晓自己该如何扮演好朝露? 他就这般冷眼看她出糗犯错,再寒声提醒朝露不会这样那样。 「为何不穿上霓裳羽衣?」他睨瞥她一身轻便武服。 因为霓裳羽衣轻薄柔软,像里着蝉翼,沿身躯曲线而下,透风会很冷呀! 而且裙摆下方宛如一朵牡丹,一层一层,堆畳绽放,美是极美,做起事来实在不方便,她拿着锅铲还碰不到妙锅花瓣裙摆有多宽大碍事! 「朝露不会穿成那副德性。」一句话,堵死她还没开口的嘴,翎花立马转身回房去换! 镜里那女子,益发陌生。 拆去发辫,别上花簪,点了胭脂,穿着泛有淡淡银芒的羽衣,翎花瞧了发怔。 「你是谁……」她对镜自问,镜内的那人,也在问她。 明明是朝露,可偏又是翎花,但翎花分明不是长这模样……她自己都分辨不清楚了。 不知呆坐多久,铜镜间映入夭厉的面容,以及唇边一抹浅笑。 他来到她身后,右手轻搭在她肩上,烟雾左掌拾起一枝银簪,为她插入黑丝发髻。 「朝露。」他嗓音温醇,那般暖,那般软,喃着那名儿,如此珍惜,百般怜爱,若他唤的是翎花,怕她连人都要融了。 他是故意的!故意要这么叫她……也或许,他眼中所见,确实只有朝露。 翎花满心复杂,镜里陌生的自己,与熟悉的师尊,映在一块,明明靠好近,她却感觉自己被抛得好远,远到不知身在何方。 可看见师尊微笑,她又觉得什么都值了,是翎花是朝露,全都没有关系了…… 镜里的女子,回以绝美至极的笑靥,教百花为之黯然失色。 那一天夜里,翎花梦见朝露。 艳绝无双的美丽花仙,在牡丹盛开的庭园中,跳着魅人舞步,顾盼流转,巧笑倩兮,阵阵香息缭绕鼻前,她嗅得到那股气味,甜甜的,一如美人吐气如兰。 原来朝露是那样子回眸一笑,原来朝露是那样子款款生姿,原来朝露是那样子娇弱不胜,原来朝露是那样子迎向那名墨裳仙人,软软地喊着…… 翎花醒来之后,洗漱打扮,无须回想梦里花仙的模样,她便已能将自己妆扮成那样,当她出现在夭厉面前,他眸底的惊讶一时之间竟隐藏不住。 「你喜欢魏紫,还是姚黄?今天该簪哪一种合适?」她双手各执一朵牡丹,一红一黄,询问他的意见。 「……魏紫。」 「好。」她把魏紫簪进髻边,朝他一笑「好看吗?天尊。」 夭厉眸心冰冷,浑身闇息凌乱,全然无法控制「你唤我什么?!」 「天尊呀,我不是向来都这样唤你吗?」她一脸理所当然,好似问出那问题的他,才是奇怪的一方。 没错,朝露是与其它花仙一样,皆以「天尊」敬称天人,他并无例外,只是她喊着他时,声音总是特别绵软,很是不同。 可是翎花不应该知晓。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,试图看出端倪,然而一切太完美,他甚至整整数日没有机会说出「朝露不会这样」这句话。 看她在屋外幻径间,婀娜蹲下,伸手去扶托一株牡丹花蕾,轻声细语「好漂亮的孩子,真想看你绽放的模样。」 看她因为两只蝶儿嬉游花间,情不自禁随牠们一块振袖起舞,舞姿奇美,羽袖落下的点点星芒,彷佛周身拖曳着长长银河,光亮炫目。 熟悉的景致,曾失去,却重新回来,那是他与朝露的记忆。 虽有片刻晕眩迷失,但他比谁清楚,她是翎花,就算故意喊她千万次朝露,她仍旧是翎花! 可是翎花不会那样笑! 翎花不会称呼花儿为孩子! 翎花甚至不会跳舞! 「薛翎花!」夭厉扬声,语中带怒。 她恍若未闻,仍旧翻翻起舞,在他构筑的幻景中,成为最美一幅图绘。 他墨袖一扬,撤收所有幻术,虚无的花、飘渺的蝶,逐一消失,她终于缓缓停下舞姿,望向他,一脸不解。 「天尊,我哪里跳得不好吗?」她微微垂下长睫。 他竟被问得哑口无言。 好,当然好,该死的好。 「谁教你的?!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?!」一眨眼,他已在她面前站定,五官冷厉阴鸷。 她眼神有些迷惘,直到被他握住双臂,狠狠重复地问了一遍,她才像惊醒一般,眸里恢复他所熟知的颜色「师……」尊字来不及出口,便被她自己咬唇阻止。朝露不会喊他师尊…… 「是谁告诉你,朝露如何唤我?!又是谁告诉你,朝露舞姿如何?!」 「我……梦到的。」 她实话实说,他嗤之以鼻,压根不信。 「变成朝露,不正是你要的?我哪里做得不对……」翎花嗫嚅,因为他神情太冷、太愤怒,可她觉得自己被凶得莫名委屈。 是呀,哪里不对?活生生的朝露,而且还是可以靠近、可以碰触、不害怕他瘟息、不会因而凋萎的朝露,有什么不对,又有什么不好? 夭厉闭了闭眸,再张开,眼里已无半丝波澜。 她想当朝露,就让她去当,他既无损失,也没有差别,更是唯一的受益者,有何理由阻止,再说,这一切,不正是他想要的吗? 她做得好,最好永远持续下去!哼! 见夭厉拂袖离去,翎花只能遥遥目送,懊恼自己又做错了…… 她又没说谎,她真的是梦到的嘛。 兴许是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接下来的日子里,她越来越常梦见朝露,梦见一大片绚烂牡丹花海,还有,总是驻足顾盼的墨裳天人…… 她不确定那些是真是假,是谁遗落的记忆,抑或,纯粹不过黄粱一梦? 总之,梦就梦了,她又没法子选择要不要,除非她整夜都不睡。 于是,睡着了便作梦,梦里就是朝露,就是师尊。 她总是远远看着,无法走得更近,无形鸿沟阻隔着她,不被允许介入两人世界。 昨夜的梦中,美丽花仙试图触抚他,他低声喝止「别胡闹,你的修为还太嫩,碰了我,你会没命。」口气中没有责备,尽是叹息。 朝露低叹,芙颜崁满失落「好想亲手触碰你,好想知道,你摸起来是不是好温暖……」两人相隔,纤孅柔荑与他的面颊之间,没有实际接触。 清晨,翎花醒来时,美人心疼的惆怅,仍旧萦回不止,压得胸口微微窒碍。 她望着自己掌心,彷佛听见叹息声,继续幽幽在说好想亲手触碰你。 「伸手碰触他,不受瘟息所噬,最渴望拥有这项天赋的人,明明应该是你呀,偏偏在我这凡人身上……你求而不可得的,我却那般轻而易举做到,我幸运得很令人发指吧?」翎花与镜里身影对话,浅着声,近乎呢喃。 镜里身影幽怨凝视她,无语。 「想抚摸他、想拥抱他、想依偎他,想亲吻他,却没有一项能做到,不被允许,明明近在眼前,又远在天边……」 镜里倒影蛾眉轻蹙,眸光更添哀伤,似乎被说中伤心事,流露一丝脆弱。 「你一定对我又羡慕、又妒嫉,又觉得我不知珍惜机会吧……」翎花语毕,拿起木篦,慢条斯理梳起发,发如瀑,墨亮细腻,泼洒在胸前。 镜里镜外,目光相互对视,同一张面容,竟渐渐产生不同的眼神。 「是呀,我又羡慕,又妒嫉,为什么是你,不是我……若是我,我会紧紧抱着他,甘愿融为他的骨血,不离不分。」红唇轻蠕,如此浅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。 镜外人看着镜中人,两方微微一笑,木篦搁回妆匣,尾指染了些脂红,点在眼尾,也涂于唇上。 款款挪足,离了房,白晳裸足踩着瓦,宛若化身寻光的飞蛾,往那灼灼明亮之人而去。 夭厉在她一近身时,便已察觉她到来,只是依旧闭上眸,不去理睬她。 她上了他的榻,身上花香浓郁,其中,又突兀混杂一丝丝属于芳草的气息,那是顽皮孩童滚进草茵嬉玩后,所常沾上的味道,他并不陌生,翎花身上总有这么一股淡淡的味儿,是草,也是阳光。 胸口枕上了重量,清晰感觉凹凸玲珑的曲线,密密与他贴合。 霓裳羽衣的丝绸柔腻,撩过他手背,彷似羽毛细挠,微微的痒。 那痒意,并未见好就收,随着抚上他面容的十指而来,描绘他脸庞轮廓,再到轻抿唇瓣…… 他张眸,正要斥责她胡来,唇上已遭侵犯,被吮含在温暖檀口中,里以甜香蜜津。 起先,只是浅浅吸吮、厮磨,软舌舔舐着他的唇,猫儿吮毛般,动作柔嫩,一下一下,都是缓慢而温吞,很快地,她不餍足,贪婪加重力道。 可他始终没动静,唇一如蚌壳紧闭,对抗外来侵略,任凭她在唇外徘徊,舌尖轻巧叩关,再柔软的哄诱也冷硬以对。 她努力了好一阵,不得不暂时休兵,微喘地松开他,只是仍在他唇上轻啄,此举让他无法开口,怕她乘隙溜了进来…… 他无法确定,她能否承受。 亲吻一个瘟神,无疑是自杀行为,她可以任性愚蠢,他却不能随心所欲。 「好不容易能这样碰触你、亲吻你,为什么你不像我渴望?我等这一日,等了好久……」她抵在他唇心吁叹,孅指探入他发间,轻柔梳弄。 他虽更改了翎花的面容,却未曾改恋她的声音,然而此时,她略带痦哑哽咽,听起来竟与朝露如此神似,还道出了朝露的叹息…… 夭厉注视着她,目光灼灼且讶然,看她眉眼娇媚,眸波潋洒,长睫如扇,神情无限风情,身躯柔若无骨,依偎他胸前,撤着娇,索讨怜宠,烙下无数绵软细吻。 那分明是—— 「……朝露?」他一失神,眯眸喃着眼前那人的名,也因这短暂空隙,让她吻进了唇间,嬉卷着他的舌,晡喂馨郁花香,迷醉诱人。 她没有在他眼前消逝,没有像绝望的那一日,碰触了他,瘟息溢满她美丽脸庞,吞噬牡丹艳色,娇嫩至极的花儿,瞬间枯黄凋萎,在他臂膀之中,烟消云散,花仙的殡落,徒存残香一抹。 此刻,温灼的气息,拂熨他面庞,眼睫挠刷他的眼角,热暖芳馥的唇舌,与他密密相濡,纠缠难分,十指游移于他发间,像爱抚,更像慰抚,为那日的缺憾,围一个完美。 她太软,每一寸他所能感觉到的,皆是更胜丝绒的细腻,无论是舌,是手,是发,还是玲珑身躯。 她太暖,如樱泛红的粉肤,散发热与香,煨烫他的唇心,从不知他人体温为何物的他,难以抗拒,展臂把那分温暖,抱得更紧实。 怎样都不够,她那种吻法,解不了他的饥渴,他将她按抵得更牢,先前受她偷袭的受害者,反过来展开攻势。 吞噬她的声音,深吮她的嫩唇,力道胜她方才的浅尝数倍。 她身上那股蜜香带领他,舔过她颈侧,品尝她细微而可爱的战栗,循着花的香气引诱,咬开阻碍的霓裳系绳,任裹身绸丝滑开,展现大片无瑕春光。 她笑容娇媚,眼角的脂红,带着艳娆,伸手探撩他的襟口,欢迎他的一切侵略,她在他耳边喟叹,啄吻他嘴角,嗓音丝柔魅惑「我想要你,完完全全的你……你不用担心,这具身体不害怕你,被你吻着、拥抱着,也都没关系的……」 这具身体,那么娇小,却能包容他,丝毫无惧瘟神之毒,越是深吻,越是粉腮鲜艳,彷佛受其滋润,眼眸霞氲,芳唇泽亮…… 花香太浓醇,更胜烈酒,交错的回忆,捏碎最后一丝理智,那时的遥遥相隔,今日的牢牢相崁,为弥补彼此都遗憾的过往,抵死缠绵,在对方体温中,寻求救赎。 即便心里仍有一丝清醒,告诉自己,这是翎花,他自小养大的娃儿,然而太多朝露的影子,掩盖掉她小小的存在。 这一刻,他真的以为,她是朝露,他心上最美的花。 但她,终究不是。 当夭厉失去控制,沉沉埋进极致娇嫩之间,那双渲染了花红的眼,在同时像是乍醒过来,胭脂仍在,可眸里的媚态却半点无存,取而代之,是惊慌失措,是对眼下景况全盘困惑的神情。 「师……」 他堵住她的口,不允许她喊出那两字,她双手圈绕在他颈后,不知该收紧或是该推拒,可怜兮兮僵在那儿。 翎花很想弄明白,她不是坐于镜台前,梳着发,一个人傻乎乎和镜中的自己说话吗?怎一闪神,意识全无,人却出现在这儿,还与师尊—— 别说是衣衫不整,身体都交缠在一块,带来痛楚之处,她不敢多瞧半眼,只知道好生难受,一股全然陌生的撑胀及入侵…… 每一呼吸,都觉得疼,十指不自主绞紧他肩上衣料。 「既然要演,何不演到最后,中途才想抽手,晚了。」夭厉认定是她的手段,这三年里,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,学会了心机。 「我……」 「又要说是梦了吗?」他唇虽扯笑,可面庞清冷,哪有笑意添上。 「我不知道,师、师尊,我真的不知道……」她连大口吐气都不敢,身躯疼得厉害,好似只要用力喘气,自己便会碎裂掉。 「反正也无妨,不过是朝露的替身,我把你当成她,一样能获取快慰,况且对你不用处处小心谨慎,怕弄死你,如此一来我总算是明白了,为何我会遇见这么一个无惧瘟息的人。」他说得狠绝,同时扯下她环在颈后的手,不让她碰触,既是无关情爱,只是宣泄,过多的爱抚亲密,大可不必。 欲望仍深潜在她体内,紧紧里责,她每一个战栗,在在牵系着他,虽说他能选择停手,不再继续下去,可是心里冷冷一笑,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就此打住。 开端惹火的人,毕竟是她,于是,他没有留情,加重侵略,逼她不得不敞开最娇嫩的自己,吞容着他。 她抽息,险些哭嚷出声来,哀求他的仁慈。 身躯微微颤抖,宛若狂风中的荏弱小花,全凭摧折。 他并不哄诱她,不施予半点甜言蜜语或温柔探索,甚至也不吻她,任由欲望骋驰,拗折嫩白腿膝,迫使它挂在他肘际,可怜兮兮攀附,随狂风暴雨之姿,一边轻颤,一边摇晃。 不在乎她是否疼痛、是否可以承受,此刻他只想随心所欲,其余都不管。 像要惩罚她一般,火辣及刺痛只有加剧没有休止,她双手绞紧自己滑落的衣裳,试图要握牢什么,才不至于没顶。 兴许是她太烫,掌心里的料子,摸起来更似冻人的冰,一如两人交缠的部分是热灼难耐,可不被拥抱的身躯,竟反而窜起丝丝寒意,教翎花觉得好冷。 透骨蚀髓的冷。 师尊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? 是不是……希望此时此刻,在自己身下,与他缠绵之人,可以是朝露? 她心里清楚,师尊想要的人,从来就不是她。 小小的嫉恨萌芽,让她做出无言又无用的反抗,揪在手心的衣裳扯至面前,掩盖那张花容月貌,不想在这种时候……师尊眼中看见的,并非自己。 她以为自己甘于成为替身,可原来,还是感到那么一些些的疼痛。 然而,可悲的是,她连自己最初的模样,都已经想不起来了…… 脖上蓦然一紧,翎花本能透过衣裳一角去看,原来是雷行云赠予的传家玉佩,被师尊扯下,然后掷于地板破碎。 她默住,想脱口问又不敢,加上玉佩一砸碎,体内稍止的侵略再度展开,犹若狂风暴雨,岂容她分心其它,到嘴边的「为什么」化为呜呜嘤咛,再也问不出口了。 为什么?没有为什么,就是不顺眼! 雪白锁骨间,静躺一抹萤绿,那般醒目,那般刺眸,上头还大大雕琢着「雷」字,夭厉早就想这么做了! 他却忘了,当初是他将她推给雷行云,这股酸意,迟至今时今日才来。 终于没了那翠绿玉佩,她颈线优美,肤粉色润,几无杂质,只有那回她从树上摔下,伤了胳臂,还在左胸部分留下的浅浅疤痕,像道银色月牙。 他低首,舌尖吮上那道小小伤疤,听到她倒抽凉息,连带地,将他缚得更紧,几乎也要令他咬牙低狺。 那滋味,陌生又新奇,于是他缓下动作,不急于进击,也不完全静止,抵着她,慢慢蹭动,舌持续舔着旧伤,每一口,身下的柔软皆会有所反应,甜美的反应。 那年伤口在一个娃儿身上,完全引不了遐想,他只记得她哭得满脸涕泪,傻里傻气问他「师尊,我会死掉吗?」,然而现在才知道,它伤的部位如此靠近乳尖,稍稍一偏,就能碰触到娇羞粉蕊。 「师尊……」她咬唇,小声呜咽。 胸口传来他温热鼻息,肤上更是遭受轻吮便忍不住一颤,身子每一寸如同被含化的糖饴,软了下去,方才觉得冷,此时却是热得像摆上了火炭烤。 尤其听见自己湿濡的泽润声,由难以启齿之处隐隐传来,里覆他的侵占,迎合那般的进出。 疼,不再仅仅纯粹,还添上一些无法形容的感受,她整张脸像火烧,鼻头沁汗,眼角泪光轻闪。 透过覆在面上的丝裳,朦朦胧胧地,看师尊黑发垂曳的脸庞、微敛的眉眼、他额上的汗珠,以及时不时漫开的薄黑闇息,难得一见的狂佞,难得一见的失控。 她被那片闇雾围绕,浑身皆受占据,发肤、气息、呼吸,无一幸免。 她失神想伸手去拥抱,想握住那浓色的雾,却反遭吞噬,沉入它所带来的疼痛与甘美,无法挣脱…… 翎花醒来时,房里剩下她一人。 脑子有些昏懵,身子更是灌了铅般沉重,还浑噩想着,自己是不是作了场梦,却见地板上砸碎的玉佩,点醒那些事实。 「雷家传家玉佩呀……我怎么赔?」居然忍不住先担心起这事儿,它看起来就很贵重、很穷人退散的样子…… 裹着霓裳下榻,将玉佩一块块拾起。 「下回给雷行云寄信时,一并寄去给他,再向他赔罪吧,加上先前借的盘缠,真是欠他欠大了……」碎都碎了,粘也粘不回去,哀声叹息无用,面对残酷现实吧。 一如现在的自己,与其纠结郁闷烦恼,倒不如舒舒爽爽泡个澡、吃饭填饱肚子,之后的事,之后遇到了再说。 打定主意,立刻下床执行。 翎花浸入热呼呼的泉中,水温暖赛,不由得让她忆起那场火热交缠,越是想,彷佛水也被煮沸,更加灼人,煨出她浑身泛红。 那时……她好像昏了过去,整个人迷迷糊糊,任由翻弄,毫无招架之力,十指攀附着师尊臂膀,似乎恍惚说了些什么话,她想不起来,拜托别是太丢人的呓语。 那时,师尊是不是吻了她?嘴里有一丝丝甜,舌尖热热麻麻的,唇瓣嫣红微肿,残留着受到勾引摩挲的气息……她抚唇,陷入回想。 「就算真的吻了,不过是把你当成朝露,瞧你开心的……」她对着泉水里的倒影说,感觉心里发酸,酸得近乎疼痛臆窒息「你也只剩这点用处,否则凭什么留在这里……」 凭什么被师尊拥抱。 没了这张皮相,她什么也不是。 心里越清楚,也越心酸;越明白,越懂自己该要拿捏分寸,为求留下。 泡完泉,换上霓裳羽衣之外的布裳,此时她最不想回忆的,就是那丝腻冰凉的触感。 轻装素颜地去了厨房生火,替自己煮一碗杂菜面,正准备端回房吃,哪知道「之后的事」,来得这般快一她在廊外直接撞见师尊,想逃都没机会。 他伫立牡丹花丛间,一身的黑,显得些些突兀,黑发间淡淡乌丝流泄,使他看上去像幅墨绘中的人物,浓黑未干,墨色渲染流动,栩栩如生。 偌大美艳的花,是他变出的虚影,不惧瘟息,听见她脚步声,他眸光由花间挪来,落向她。 翎花手捧一大碗汤面,腾腾热气扑面而来,汤很烫,害她别说是想跑,连走快些都怕汤洒赛手。 「……呃,师……天尊你要吃吗?」还没想好该说什么,脑里咕噜咕噜滚着,眼神只敢盯着面碗,硬挤出这么一句,期待师尊会冷言甩脸,回她一句「不用」或是「朝露不会煮出那种鬼东西」,然后掉头走人—— 「嗯。」 嗯?嗯?! 翎花愣住,直到面碗赛手,她才回过神,手里那碗面已被师尊端走,她以为师尊要独占,又听见他淡淡撂话「再拿副碗筷。」 原来师尊察觉面碗太烫,她险些手滑,才替她接过? 心里为这小小猜测而喜悦,虽然也有可能是师尊怕她洒了面,他就没得吃啦,师尊不是贪吃之人,所以前者的可能性,比较高些吧。 汤面上桌,她很奴性分妥两碗,一碗恭恭敬敬挪到师尊面前,摆上竹箸与调葵,想端走自己那份回房吃,又觉得太明目张胆,只好安分坐下,低头吃面。 两方皆沉默进食,她不敢用余光去嘌师尊现在做何表情。 清晨那件事,就这么淡淡揭过去了? 别人是一笑泯恩仇,他们是一面解尴尬? 不过这确实是最好的处置方式,粉饰太平,假装若无其事,谁也别要谁负责,谁也别怪谁先闯祸,彼此当作啥都没发生,莫再提、莫再讲…… 「等会随我去个地方。」他淡淡启唇。 「……去哪?」 显然她问题太多余,他连回答都不屑。 既然猜不到,只能乖乖从命,心想师尊特别开口提了,大概是要她准备准备的意思吧,于是她替自己妆点打扮,更衣梳,以朝露的模样出发。 他只睐了她一眼「不需要,去换掉。」 是,全听您的。 翎花花了相同的时间,卸除方才费劲打点的一切,一袭简单衣装、素净小脸,这回没再被他退货,领着她出门。 要去的地方不近,可她一瞬间被「变」到了那一处,师尊这招瞬间大挪移……便利是便利,但她凡人之躯,好难习惯。 「……咦,这里好眼熟?」翎花喃喃嘀咕,一时还没想起来,傻傻跟在师尊身后。 直到看见师尊一脚踢开门,记忆犹如大浪席卷,重新归位! 当年好傻好天真哭着以为月信是绝症时,师尊带她来求医的地方是不是! 真的是! 就算她不记得正凉凉喝茶的大夫长相,他身旁那个「徒儿」,化成灰她都认得! 「唷,稀客又上门了,这回,是把拉肚子当成生孩子了吗?」大夫笑言。 翎花此次细细将人打量完整,大夫眉宇间有股风流不羁的味儿,很爱笑,眼角笑痕明显,反倒「徒儿」老成,镇定到文风不动,有客上门也不相迎,径自喝茶吃点心,不鸟人。 「咦?这徒儿,和上回那个长得不太一样……你养徒儿养上瘾了?」大夫甫调侃完,又定睛凝觑翎花,眸里转为惊讶,笑眼不见了,眉甚至蹙起来,睐向夭厉「要不要这么造孽呀?!好端端一张脸,你把她弄成这样做什么?!」 看来,大夫是个认识朝露的人……会不会与师尊同属「神」字辈的?翎花不由得猜想。 「养徒儿就养徒儿,给她一张爱人的脸,天天摆在身边看,到底是折磨你还是慰藉你还是同情你还是自虐你呀。」大夫边叹气边摇头,一脸「我真弄不懂你」的鄙夷。 夭厉不说话,任凭他嘲讽。 「像我养徒儿,放任她自己长,无论变什么模样,做师尊的都不会嫌弃,瞧,我养得多明眸皓齿、人见人爱、天真善良、美丽大方、笑容可掬——」 偏偏「徒儿」摆明一脸阴沉木然,没半点他吹嘘的优处。 「……你也别这样打我的脸,很痛耶。」大夫很有自知之明,方才怎么夸徒儿,现在就被无形掴了几耳光回来,脸都肿了。 「办正事。」夭厉皮肉皆不笑,将翎花拉到大夫面前坐下,挽起她衣袖,右腕摆面前,意欲明显。 「小徒儿生病了?」大夫就要探指过去。 「线。」夭厉冷声提醒。 「我就是讨厌你这副嫌我脏的嘴脸,你也没多干净,我不是一样要提醒我徒儿离你远点。」埋怨归埋怨,大夫乖乖向「徒儿」努嘴,「徒儿」伶俐意会,取来丝线,绕过翎花腕际。 线一收紧,略诊了一下,大夫立马一眼朝夭厉瞪去「……有没有这么畜生,你居然——」 「我的瘟息,是否对她有伤?」夭厉只想知道这事。 被瘟神彻彻底底拥抱过后,她受得住吗? 那时他确实失控了,区区一具凡躯,如何抵御瘟息,看她眼窝下两团阴影,怕是毒息侵蚀,才刻意带她来此一趟。 「……伤是没有,她体质特殊,这确实稀罕,不过我不保证多来个几回还有没有命在,你也知道,就像避毒珠那类小玩意儿,吸纳的毒量有限,乍见好似没有影响,可再多吸,受不住时,会碎的。」 「……她眼下淡黑,是毒?」 「纵欲过度,有黑眼圈实属正常,好吗?」医者父母心,有问必答,即便这问题很蠢。 被两人盯着看,翎花似乎听懂了,头垂低低的,没脸见人。 「以后尽量别射在里头。」大夫说话百无禁忌,哪管在场还有两只女娃。 「嗯。」 师尊居然还点头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—— 师尊!说好的(谁跟你说好了)莫再提莫再讲呢?!呜! 翎花好想从这儿逃出去。 「怀孕……」大夫的「徒儿」天外飞来一语,嗓音平淡,却激发惊涛。 「凡人能替神生孩子吗?」大夫自己都不知道,毕竟没听过有责例发生,倒是时常发生凡人受神威感召,踩了神之足迹,肚子就大起来的神话…… 「不会,我最终没有留在她身体之内,撤了出来。」 师尊,你可不可以住口呀呀呀呀呀——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那么庄严的面容说出那种话呀呀呀呀呀—— 「又不是及时撤出来就不会受孕,你性事上的知识也该补强补强……」大夫摇首亏他。不过也怪不得夭厉,细细想来他这瘟神之姿,碰不得谁,当然更抱不得谁,去哪里学习知识经验? 真该给他准备几疉书,让他有空慢慢看,不仅补知识,也顺便补补姿势…… 翎花脑门充血,红透一整张脸颊,考虑要开始挖地洞躲进去!她不想活,真的不想活了,呜呜…… 「好了,徒儿们,去外头玩,你们师尊有大人的事要谈,带出去带出去。」大夫总算注意到女娃儿的存在,想想孩童不宜,全给赶到屋外去。 徒儿在师尊眼中,是一辈子长不大的孩子,况且与他们漫漫神岁相论,她们确实太稚嫩了。 这样夭厉都吃得下去,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骂他禽兽…… 徒儿们一个面红似火,一个脸淡如水,乖巧退下。 「我把她当成了朝露。」夭厉词简意深。 「因为这个吧?」大夫摊开手掌,掌心一点淡绿荧光闪烁,忽明忽灭「刚从你徒儿发尾捞到的,放心,没碰着她,不会害她倒霉。」他有自知之明,不胡乱去碰不该碰的人。 夭厉拈起荧光,一瞬间也明白了。 那是朝露最后一点思念。 心心念念的花仙残魂,在世间萦绕徘徊,不愿离开他,陪伴于他左右,翎花沾染到它,受它影响,于是,梦见它的回忆、它的过往,甚至不由自主遭它吞噬,意识被侵占。 如今,那点点恒久思念,终是要熄灭了。 夭厉看它在掌心黯淡,光芒越来越微弱,传入脑中的声音,益发缥缈遥远—— 连伸手触碰的权利都不属于自己,该有多寂寞,时时得小心谨慎,不能胡乱与人接触,害怕不经意去伤到旁人,你一定是个很温柔、很温柔的人…… 在我修成之前,你不要爱上别人哦! 光,灭了,那几句声音,再也听不见,即便掌心紧贴眉间,亦感觉不到温度。 「她毕竟不是朝露,你自己很清楚,光凭她可以触抚你,而不被瘟息夺命,就知道她和朝露相差甚远……你不会冲着她喊「朝露」了吧?」 不说话代表就是了! 「明明不是狠心之人,为何做这种伤人又伤己的事?你若有我一半狠辣,真打算把她变成朝露,我这儿有药,喝下去,抹煞掉她的一切,重新给她灌注朝露的种种回忆,绝不给她恢复的机会,管她翎花菜花,我全都不屑,一辈子只能成为我想要的那个人。」 大夫打开一处隐柜,取出药匣,匣上加了两道锁,他灵巧弹开,里头以虹彩为顺序,摆放七色小瓶,瓶瓶皆珍稀。 他拿起其中深靛色瓶子,朝桌上搁。 夭厉觑他,后者朝他眨眼眯笑,等着看他反应。 屋外传来两徒儿的嬉笑声,是翎花教大夫徒儿用弹弓打树上果子,大夫徒儿一脸淡定,眼眸却微微发亮,似乎也觉得有趣,偏偏学不来,百发不中,好不容易侥幸击中一颗,果子落地,翎花替她欢呼,笑咧了嘴。 叶梢间,阳光丝丝洒落,碎金般光芒,镶在两只粉娃身上、发间、脸庞,甚至连睫毛全是亮的。 那景致,舒心至极。 「物极必反吗?你这款师尊,居然养得出那么水灵爱笑的徒儿,而我,这笑脸迎人的师尊,徒儿却是个面罗娃。」大夫托腮笑道,故意拿药瓶敲桌,叩叩有声。 夭厉取走药瓶,大夫诧异扬眉,心想老友入魔后当真连善念也吞噬殆尽……他可是他们这群不受欢迎的「神」中,最最心软的一只呀! 下一瞬,药瓶砸碎在墙上,夭厉头也不回迈步走人,离开时顺势喊上自家徒儿,翎花先是怔忡,后则红唇咧咧笑开,立马跟上,向大夫师徒挥手道别。 他嘴上所喊的那两字,是「翎花」。 「不用就不用,砸啥砸呀!一百多种仙药提炼五十年才得一舀的金光大补液耶!」大夫痛心疾首,仰天长啸,呜呼哀哉。 最惨的是,自家徒儿不来安慰安慰为师便罢,直接拧了条抹布,抹干地板,一百多种仙药!五十年!一舀!就这么没有了! 啧,白疼白养了! 第十一章 盼相伴 他们没有马上返家,反而踏入了小镇,只因师尊一句「想喝茶」。 翎花闻言,很本能回答他「回去我泡给你喝?」 他一眼冷漠「这三年里,我终于知道以前自己喝下的东西,有多么拙劣不堪。」没得比较便罢,喝过茶博士手中茗香,别想教他再喝她煮的茶叶尸水! 翎花脸囧。她泡的茶是有这么惨吗?!值得他这般怨慰? 再说,您是期待一个小毛孩能泡出人间极品吗?! 入了城门,由此处开始,不能随心使法术变来变去,只能安分靠双脚走过镇街,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人发现,与他们擦肩而过的,是一名瘟神。 若被凡人发现……师尊他是—— 在雷霆堡见识过的驱疫法会,蓦地在翎花眼前重现,依旧教她心惊,一点也不愿意师尊遇上那样的景况、遭受那样的对待…… 正当翎花垂着头,忆及那次满街追赶假瘟神的情形,身子突然被抱起,她吓一大跳,因为全然没防备,喉间滚出一声尖,不仅喊得路人扫眸过来,连师尊也一脸觉得她吵,淡淡皱眉。 「师、天尊……你干么忽然抱我?」而且还不是打横抱,而是娃娃抱——把她当孩子一臂托起的抱法,用断去的左臂…… 「你不是喊腿酸?」他恍若无物托着她,彷佛胳膊里不过一片云朵,半点重量也没有,迈步便走。 「我?我没有呀,我刚在低头想事儿,完全没开口……」 「早上。」他淡回。 早上?早上跟师尊说没寥寥几句,随随便便扳指就能回想完,其中完全没出现腿酸的这一句呀……呀呀呀呀是莫再提莫讲! 翎花瞬间反应过来,听见脑门轰隆炸开的声音。 隐约想起,自己在那时确实向师尊软软哀求着,用快哭出来的嗓,说她不行了她的腿好酸放过她不要不要等等之类, 没脸辩解,也无从辩解,乖乖捂脸噤声,被娃娃抱进了茶馆。 别说是腿酸了,她现在腿都软了……这么靠近师尊,双臂为保持平衡,必须环过他肩颈,在他脑后交迭,被他柔软发丝挠弄指掌,她便不争气地烧红了腮。 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(莫再提莫再讲!),区区一个娃娃抱又算啥,薛翎花,你长进些! 突然想起,离开大夫那儿时,师尊欲走前喊上她,清楚明白,不是「朝露」,而是「翎花」……虽然极可能只是口误,就算如此,起码代表「翎花」在他生命中,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点点点点的重量吧? 翎花的嘴角,忍不住又弯了一些,容易为一点小事儿而满足。 入了座,师尊点了一壶茶,她也想点一桶冰凉井水,浇熄满脸的热辣红晕呀! 茶馆里没几名客人,伙计招呼完他们,径自坐在一旁空桌打盹,生意冷清无比。 不只茶馆,街道上三三两两,出来做生意的摊贩也没几个。 「小二哥,这时辰不是该正热闹吗?怎么里头外头全静悄俏的?」翎花转头问伙计。 伙计此时才看清楚翎花绝尘面貌,早先她由男子抱进茶馆,脸都快埋进人家肩膀里,他不好放纵多瞧,眼下看得发懵了,直到察觉一道视线,如冰森寒,钻心刺骨,连忙收眸回神「姑、姑娘有所不知,前些日子,镇南八街发现一具尸体,死状极为凄惨,本以为是凶杀案件,官府正准备查办,哪知道,后来竟演变成靠近过尸体的差爷们,一个个染上瘟疫……啧啧,这可怕的病一传开,哪还有人敢上街蹓跶?不全躲在家中不出了嘛。」伙计目不敢斜视,姑娘美虽美,身旁那男人眼眸太锋利,淬了寒冰似的,惹不得。 是翟猛…… 被师尊捏碎了颈骨,弃置于那儿的翟猛。 翎花偷瞄师尊一眼,师尊面容淡定,轻啜着茶,脸上恬然平静。 「公子姑娘放心,本小店天天费劲清洁,茶碗茶具全用沸水煮过,这桌子椅子也仔细抹过,绝对不带病毒!全镇里,就属咱们这儿最安全!」伙计吹牛不打草稿,堆满佞笑,很是讨好,怕客人不上门。 你眼前那尊,就是最大的病毒呀…… 他正用你们家茶杯喝茶呢,呵呵……翎花默默在心里苦笑。 终于又来了另一组客人,伙计风风火火走了,勤快招呼去。 「师、天尊,我们喝完茶,尽快回去吧?」听见翟猛之事,她立马想逃,这三年里,已被翟猛训练成一种本能。 「怕我多待片刻,会害死更多人?」他眸未抬,长睫敛下,问得波澜不兴,声音浅平,修长指节举着杯,抵在唇间。 这、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,她更怕的是,瘟疫消息一传开,当时闯进幻村的天女……再找上师尊。 师尊被断去一臂一足的景况,她至今毛骨悚然。 「你也认为,瘟神理当关在无法与任何人接触的禁地?」 「咦?」 「为保护旁人安危,最好牢牢缚锁,永生永世,不被允许出现,只在需要天降责罚于世,大瘟洗涤凡俗诸恶,才准许放出,一旦完成任务,便该尽快囚回牢笼,继续他无止境的囚期?」夭厉淡淡觑她,神情仍旧平浅,像讨论着旁人家务事,那般无关紧要,那般置身事外。 「……师尊,那是你以前的遭遇吗?」翎花忘了不许喊他尊」的忌讳,脱口便道「祂们……是那样对待你?」 将他隔绝,怕他所到之处,生灵涂炭,他力量强大,所以更该提防,惧之,怕之,于是,囚之,禁之,夭厉不说话,目光眺望长街。 浓睫下的眼底太深邃,里头藏了太多东西,像幽暗古井,见不到底,无法得知里头是冷泉,抑或早已干涸。 翎花鼻略酸,泪意冲上眼眶,氲氲她眼中看见的师尊模样,变得一片水雾雾。 若角色互换,她变成了他,他面临的际遇,漫长的静止岁月中,全在囚犯般的牢笼度过,看似被需要的同时,实则却是遭到舍弃,她绝不可能有师尊这样的平静,说不定早疯了、狂了。 他现在貌似悠闲品茗,看上去是多容易之事,以前的他,都不被允许能做吧…… 翎花忍着不哭,用毅力逼回眼泪,不许它们轻易落下。 她怕自己一哭,就再无法止住。 当夭厉调回目光,看见一张皱包子脸蛋,纵然是朝露的倾世绝颜,也禁不起这番蹂躏摧残。 他嘴里几乎要吐出那句朝露可不会哭得这么丑。 不知怎地,他居然忍住了没说。 「以前,你每回露出这种想哭不敢哭的神情,不是闯祸怕我责罚,就是心里委屈怕我担心。这么多年过去,半点长进也无,你年纪是长假的吗?」他嗤笑,然而口吻并不清冷,唇角边淡淡笑弧,并无勉强造假。 她现在没闯祸,自然不为前者,想当然,便是后者一心里委屈。 为谁呢? 他听着她咬唇强忍的呜咽,心却是谧静清平,袖子突觉一紧,一只软嫩柔荑就绞在那儿,死命抓紧,完全出自于下意识动作,兴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,这样的依赖习惯。 以前她小小的一只,不及他腰际高,老爱拿他衣袖当帘子,想撤娇时就揪着扯;想躲人时就往后头缩;吃了满脸油腻,直接抓了抹唇;哭了涕泪纵横,也拿它当绢子擦;想睡时握着朝身子盖,还能当被被……真是未曾有人这般靠近他、使用他,用得恁般肆无忌惮。 「……我曾经见过,为了驱赶瘟神,大肆举办的活动,全城人追着假扮瘟神的那个人跑,拿扫把赶他,用水泼他,还有人丢石子,沿街一路打出城去,再群起欢呼,开心庆祝,庆祝赶走瘟神……」她必须一句句慢慢说,才有办法从哽咽中挤出完整语意。 眼角的泪,终究不听使唤,如断线珍珠,一颗一颗掉落。 她说着欢庆的景况,可嗓音,是那般疼痛。 「我以为……只有「人」才这样做,没想过……原来连神也是这样,天上地上,你的容身之处,居然一样狭隘……」 她好替他心疼,疼得几乎不能呼吸,整个人颤抖着,双肩一抖一抖的。 「你大概是全天下唯一一个替瘟神怜惜的「人」,何必呢?」他都觉得她犯傻了,何不轻松选择,与所有正常凡人同,对他仇视,拒之千里外。 何必追寻他?何必留在他身边? 「我若不怜惜,还有谁会怜惜……」她细声轻喃,泪水刚沿着腮帮滑下,凝聚在她下巴间,不及坠地破碎,便教长指揩,湿润指尖勾抬起她的面庞,唇,竟压了下来。 师尊嘴里,淡淡茶香,饮过热茗的口腔,很温暖,含吮着她的,唇像糖饴化开一般,缓缓开启,迎入了他的探索。 舌尖被轻触到之际,她颤了一下,没有躲开,乖巧地任凭吸吮、勾弄。 毕竟光天化日,这吻,结束得很快。 「明明没偷吃糖,嘴这么甜。」他淡淡一笑,也没再多说,继续喝茶,任由她脸红发默,忘了哭泣。 这一句话,好久好久之前的师尊也说过,那一回,她净夸师尊好话,被师尊视为狗腿谄媚,可她发自真心,觉得师尊就是无人能及的好。 她初心依旧,不曾改变。 对翎花而言,师尊还是同样的好,无论天上人间,容不容得下他,她都愿意成为最怜爱他的人,用整个人、整颗心,容纳他千年孤寂,不再让他独身一人。 可是,她很快便想到自己的寿命,就算她再养生、再努力延寿,也不过一百,陪伴不了师尊太久…… 「师尊,有没有什么办法,能让我活得与你一样久?」由于邻桌有旁人,翎花音量并不大,似极了喃喃自语。 不过夭厉听见了,有些惊讶,眉宇微动,轻轻挑了,很快恢复平静「想长生不老?」唇角掀了个扬弧,似笑非笑「那可不是有趣的事。」 她摇头「不要长生不老,只要和你一样就好,多一天都不用。」 他眸光定在她身上,许久没挪走,听见她继续说 「我能拥有不惧怕你的体贸,一定有理由,说不定是老天爷派我来陪着你,不然天大地大,独独出了我这个特例……再不然,就是注定要我当朝露的替身,代她与师、天尊你相伴……」 终于记起不能喊他「师尊」这事,翎花蹩脚改口,为时似乎已晚,夭厉明显不悦,却不知是因那句「朝露的替身」,抑或她喊了不该喊的称谓。 「谁也代替不了她。」夭厉口吻冷凉。 「……对不起,我说错话了。」她低头认错,师尊的表情看来就像冷嗤,指控她不自量力。 她确实不自量力,以为刚刚被师尊吻过,就……得意忘形了吗?她真是愚蠢。翎花垂眸,暗暗骂自己。 彼此静默了会儿,邻桌谈话声盖过所有,讨论镇里这场瘟疫,其中有叹有骂,说这小镇待不下去,过几天也要离镇躲避,另寻它处,压根没空去留意旁桌的他与她,讲了些什么。 「仙药易得,助凡人延寿的方法太多,可是,我还没决定要不要让你留在我身边,谈长生不老,太早了。」夭厉一贯的语调,淡淡的寒,淡淡的沉痦,淡淡的说着,太早了。 这么年轻的孩子,万一将来反悔了,才有机会挽回。 长生不老所代表的涵义,绝非字面上幸运,等再过几年,若她仍心意坚决,愿舍弃轮回,永生伴他这不祥之神,那么……也好。 夭厉的心思如此,可翎花当然误解了。 她如何能不误解? 他说,他还没决定,要不要让她留在身边。 他说,谁也代替不了朝露。 她终究……无法让师尊不感觉到孤单,因为,她不是他心上那个人,永远也不可能是。 他不需要她长生不老的相伴,反正就算她老了死了,他再让另一个人变成「朝露」便好,没有非她不可。 比起为师尊心疼所落的泪,此时此刻,翎花反而没有哭泣的欲望,心口干干涩涩的,像一片龟裂涸土,一块一块,全是裂痕,满目疮痍。 「我知道了,对不起……」她再度道歉,这一次,是为她自己的自以为是而惭愧。 夭厉并不乐见她再三道歉,不认为她做错什么,何必唯唯诺诺,尤其她眼里黯淡了一大片,连一丝光亮都看不见——正要开口斥她,茶馆外突传一阵喧晔,邻桌客人闻声,立马慌张结帐,匆匆由后门逃了,伙计也知来者何人,垮着脸,多想跟着客人一块跑。 夭厉与翎花明显是不知情之人,才会一动不动,逃也未逃。 伙计拿颈上长巾抹汗,嘴里咕哝好几句「怎么又来了……偏偏官府自顾不暇,一大票差爷病的病、死的死,没空缉捕他们,才让这群人如此嚣张,明目张胆——哎呦,客官大爷,请坐请坐!」见人已踏进茶馆,伙计职业笑容添上,只是略显僵硬,迎接几人入内。 那五人,个个虎背熊腰,粗犷吓人,腰际不是挂刀就是缠鞭,露在毛茸衣裳外的胳膊,雕着满满猛兽图,身上飘散浓烈汗臭及马騒味。 他们踢椅撞桌,故意弄出声响,壮大气势,兵器全往桌上摆,阵仗很是恐怖。 「给我端酒端肉上来!」其中一大汉扯喉。 「……呃,大爷,咱们这是茶馆——」伙计陪笑。 「要不是饭馆酒楼窑子全都不营业,老子看得上你这间破店?!少啰嗦!有什么端什么!」 伙计哈腰应诺,赶忙进后堂去吩咐。 大汉取了盘中招待茶点,咬了口,是雪花糕,呸呸地吐出来「呸!净是些娘儿们玩意!」 「有得吃就别嫌,没几家店开,再挑就没了。滋味还不错呀,口感松软,不甜不腻。」另个汉子倒吃得很欢,一口接一口。 「你吃屎也说好呀!」同伙取笑。 「去你的!」又是一阵拳来脚去,踹得桌椅碰碰作响。 「好了,别闹,想想该怎么把老大尸体弄出来,说什么也要让老大入土为安!」听说官府怕疫情扩散,已将尸首火化,又怕骨灰外流酿灾,封锁在官衙某处,谁人也不敢靠近。 众人都沉默,这事儿嬉闹不得,他们蛮横脸庞皆写满坚决,只是当中有一人神情略为惶惶,挣扎了会儿,才挠挠脸腮说「他们说……碰过老大尸体的,全发病了……」 「老大是随便啥人都能碰的吗?!尤其是官差,老大生平最痛恨的家伙,就连死,也绝不允许他们胡来!咱们是什么?兄弟呀!老大会恶整我们吗?!」汉子哪懂瘟疫是啥玩意,只当是老大显灵,故意把官府闹个鸡犬不宁。 「没错!就算老大被烧成灰,也不能独留他在这,定要把他带回山寨!」 伙计端来数盘茶点,众人暂时停下交谈,先狼吞虎咽一番,再狠狠嫌恶茶点塞牙缝都不够,伙计还挨了两记爆栗,又给踹回后堂去拿吃食。 难闻的气息,令夭厉拢眉,耳边的嘈杂笑闹,更是干扰他的清静,打坏喝茶兴致,他淡淡一句「走了」,翎花立刻掏钱搁桌上,对后堂忙碌的伙计喊「小二哥,茶钱放桌上了。」便匆匆要追上师尊脚步。 「好咧,谢谢客官!」 就是这么短暂的一瞬间,吸引五名汉子注意力,若翎花仅仅一般庸脂俗粉,他们自然会很快挪开目光,偏偏她不是。 她并未戴上面纱,容貌清丽无双,肌肤白玉无瑕,黑发如云柔软,是男人没有不多看两眼,况且是他们这一类鲁男人不光用眼睛看,手脚也很不干净。 当翎花走过他们旁边,一只毛手探来,抓住她的手臂,扯往自个方向,翎花一时失察,扑跌到男人身上。 「这小小城镇,居然出了这般水灵美人儿?先前怎么都没见过?」真软,浑身香甜,手感真不赖。 「你干什么,放手!」翎花很快挣扎开来,站稳身势,甩开男人的手,忿忿奔离。 「什么时候了,你还有心情调戏女人?!」汉子同伙斥喝。 「摸个两把,有啥关系?又不会少块肉!」孟浪动手的男人,兀自一脸陶醉,作势嗅着掌间余香,嘻笑自若。 翎花看见夭厉侧着身,回过了头,男人拉扯她的那一幕,落入冰冷眼里。 他定是看见了,否则不会周身闇息汹涌,噬人般澎湃,旁人或许看不见,她却一清二楚。 她飞奔过去,挽着师尊便跑。茶馆里还有无辜伙计,不能在此动了杀念,瘟息一释,可不是谁都能幸免。 匆匆带走师尊,未能听见几名汉子之中,有一人紧紧盯住翎花背影,沉吟许久—— 「她的声音,好像在哪里听过……」 夭厉冷着脸,被她半拉半推,远远带离茶馆,步上了横跨川河的石桥。 河面波光粼粼,倒映两人身影。 「为何阻止我?」口气也是冷到极致,贸问间,竟带些许不满。 「店里有其它人在,毕竟无辜……是我忘了覆面,他们罪不致死。」翎花掏出钞巾,熟练遮掩口鼻,只露出一对美眸朝他笑得有些讨好,希望他尽快消气。 他身上霾雾趋缓,确实被她所安抚,然而仅仅一瞬,又立刻狂乱溢出,周身数尺间,全笼罩在瘟息中。 翎花吃惊,望向师尊,却发现师尊面庞严惠,目光落向前方,于是她随其望去,桥的另一头,站着一名男子。 一名满脸狰狞伤疤,面容肃然的高壮男子。 两人对视,谁也不先开口,只是凝望,竟让氛围冷凝结冻,沉沉压制,无法呼吸。 翎花反应过来,脸色刷白。 难道是……天人,与师尊一样的……神? 和儒雅师尊迥然不同的气韵,那男人很明显是武人,裹在一身平凡布衣下,壮硕体格仍旧清楚可见。 前次是天女,这回换成天人,要来找师尊麻烦吗?! 翎花紧紧盯着男人,无比担忧,身体出自本能,悄悄往前挪站了半步,介于他与师尊之间,自不量力地想要扞卫师尊若男人突然采取动作,起码她能先挡挡。 小小的无心举止,落入两男人眼中,夭厉眸仁一缩,彷佛流溢着什么;那男人则是添了抹深思,更有几分定睛注视。 男人先开了口,声嗓低沉清冽,似山间流泉「老友,与我喝一杯,如何?」 话一离口,竟非讨战,而是邀约,还咧了个很想和善,却倒显狞冷的笑,颊上伤疤一跃一跃的,若有小孩子在场看到,都要吓得尿裤子了。 「……」夭厉默然。 翎花悄悄扯他衣袖,侧仰着脸,以嘴形问他真是你的老朋友? 夭厉淡淡颔首,同时回答了她与男人。 见他们二人有话要谈,她似乎多余了,既知男人是友非敌,翎花戒心自然松懈,于是说「师、天尊,既然这样,那你们慢聊,我去信客那里一趟,给雷行云捎封信,报平安,也报告玉佩破掉的坏消息,可以吗?」 听见雷行云三字,夭厉是皱着眉的,但片刻之后,仍是点头。 「你若谈完,再去那儿找我。」她指了不远处,一户挂着布幔的人家。 她向来央托苏大叔代为送信,苏大叔因生意之故,时常往返数城镇间,雷霆堡有他的合伙商行,是每回必去之处,很是顺路,帮忙带些信,赚点小外快,何乐而不为。 看见师尊眉心蹙痕,她有些惶恐,不确定地问「……你会来吧?」 她怕他忘了接她回去,又或者,理所当然不来接她,把她丢了,省得缠人…… 「你别乱跑,待在里头,直到我来。」他说。翎花瞬间安心,师尊从不食言,若是答应了,定会做到。 夭厉一路看她走向那户人家,敲了门,一名妇人打开门,见是她便热络一笑,下方还有两个娃儿探头,朝她扑抱而来,迎她入内,翎花回头对他挥了手,跟随妇人进去,门扇再度合上。 夭厉收回视线,对上男人意味深远的笑。 「别乱跑,待在里头,直到我来。真贴心的叮嘱,还一直盯着进屋才放心。」男人学他方才口吻。 「你笑起来很丑,没人跟你说过吗?」夭厉撇开眸,不留情回击。 「我向来不靠脸。」男人无所请耸肩,又道「走吧,酒已备妥,不会教那娃儿等太久。」 长桥上,两道身影瞬间消失无踪,极度寥落冷清的城街,无人曾经目睹。 转瞬间,城镇何在? 满山翠绿,其中夹杂缤纷樱丛,粉嫩点缀一角,如画景致跃然眼前,绝崖边,山岚袅袅,以石为桌,已放置一壶酒、两只杯。 两人各自落坐,杯盏中酒香轻溢。 「我们之间,还有何好说?」夭厉看杯中一瓣粉樱荡漾,为酒液増添淡淡幽香。 一个是入魔瘟神,一个是为世间除恶之武神,两人立场敌对,平和坐下来喝酒,已属荒谬。 武罗喝酒豪迈爽快,一口便干,哪能尝出其它滋味,挑选此处也不为景致风光,单纯只因这儿静。 「我们两个又不是死敌,除掉你并非我的职责,自会有人找上你。」武罗替两人再斟满酒。 「先前那位战斗天女吗?」夭厉扬起冷笑。 「没错,只有她做得到。」 「轻易被击碎颈骨之辈,我想她没这等本领。」别以为断他一臂一足便是取胜,那是他丝毫不扞护这具身躯的缘故,身躯对他而言,不过是剑鞘,收敛着狂乱瘟息,剑鞘一脱,力量尽数奔流,再无受缚。 武罗举杯,作势敬他,口气谈笑间,夹带认真「不,她有,而且唯独她能,老友,我不是说笑,辰星是你的克星。」 夭厉这回倒是真的笑了,眉目俱柔,俊逸的天人之姿,在此刻表露无遗,即便入了魔,也无损他的丰采。 「除非她这些年修为突飞猛进,或是获得数名天人仙力灌注,否则凭她?痴人说梦。」笑容之后,转为一片漠然。 「你何不自己去亲眼见见?」武罗不特意说破,彷佛要诱他投入陷阱,眸带挑衅。 「好,我去会会她,见识你口中这位「克星」。」饮完手中这一杯,夭厉姿容翩翩,长瀑黑发融于雾岚之间,下一波山烟涌上,夭厉已不见踪影。 独留武罗,酒杯抵在嘴前,唇角一抹飞扬。 第十二章 弃颜 翎花在苏大叔家写完书信,洋洋洒洒数大张,向雷行云报告近况,也告知寻获师尊一事,多年来的追觅告一段落,雷行云定会替她开心…… 不过写到传家玉佩始末,她满脸通红,怎样都动不了笔,总忍不住想起它摔碎的那一天,是在何种情况之下…… 揉掉了好几张纸,最后决定草草一句「我以后赔钱给你」,附带一只伏地跪求的墨绘小人,便算交代了。 苏大叔人还在外地,估计过两天才回来,翎花封妥书信,交给苏夫人。 等待师尊来接她的时间,她与苏家一对双胞胎小男娃玩得开心,乳名一个叫跑跑,一个叫跳跳,缠着要她一块出去玩抛球游戏。 「外头最近不安全,还是留在屋内,听话。」苏夫人摇头制止,小男娃噘嘴表达不满,但很快被其它游戏吸引,坐在地板上打弹珠。 「有瘟疫传开,镇里都人心惶惶吧?」翎花与苏夫人交谈着。 「瘟疫固然可怕,你来时不知有无瞧见,街上几名壮汉滋事闹腾?」苏夫人面庞清秀,一边折迭衣物,一边轻轻叹气。 「瞧见了。」说的是茶馆那些人吧。 「他们全是山贼,官府无暇管,他们便在镇里横行,时常饿了就踹开民房,逼人交出食物,看到钱财自然也抢……有瘟疫已经够头疼了,还招惹来凶神恶煞。」说毕,苏夫人只能摇头。 「所以,你们过几天也打算去其它地方避避?」翎花看见数个收拾妥当的包袱,摆在桌边。 「我夫君此趟回来,便是来接我们母子,准备去雷霆堡住一阵子,幸好你提前来了,否则就要扑空了。」 「等局势安稳些再回来也好。」 「你呢?没想着去他处暂避?」苏夫人瞧了她好一会儿,此时翎花已解下面纱,精致容颜未加遮掩。 她并非头一回见到翎花长相,却每回看,每回赞叹,不过此次,她是「叹」比「赞」还要多上几分「……听说,山贼们不仅在找尸体,更在找人,一个覆着面纱的女人。」 翎花怔忡,没料到有此消息传出,她以为……对她百般纠缠的翟猛已死,不会再有人关注她呀。 「他们在找你,是吗?」见翎花的反应,苏夫人心里已有底。 「我不知道……他们为何要找我?」 难道——因为她是翟猛生前最后所见之人,他们要找她问个明白,弄清楚翟猛死因? 思来想去,也只有这个理由了。 「夫人,我还是先离开吧……」她不想连累苏家人,可人尚未站起,马上被苏夫人按坐回原位,苏夫人佯装嗔怒「我可不准,你不是说了,与人约好,在我家等他来接吗?你若是出去,与人错开怎么办?安心坐着。」 「但是万一山贼找上门来——」 「没那么巧的事,这条街几天前他们才搜括过,不可能这么快再来。」苏夫人倒乐观,细声安抚「更何况,你方才也接你之人很快便到,不会有事的,相信我。」 「嗯……」翎花只能回以微笑,心里默默想师尊,你要快些来呀,我不好在苏家久待,不能替她们母子三人带来危险…… 偏偏偎窗等了又等,盼了又盼,来来回回数不清多少遍,由晌午到黄昏,再由黄昏至入夜,师尊始终没出现。 翎花一面担心师尊是否与那男人发生争执,半途打起来,或许还受了伤……另一面却不得不忧心,师尊抛下她了,这等志忍,在心里重重压堵着。 她都不知道自己该烦恼哪个多一点。 师尊不是那种能与人闲话家常到忘了时间的人,师尊太寡言,想聊也聊不热,她本以为最多半个时辰,师尊就来接她了,却迟迟到现在…… 「今晚在我这儿住下,跟我们挤同一张床吧。」苏夫人替她备妥换洗衣物,也很贴心地不问她那人怎么还没来? 「还是我去客栈吧……」翎花心里有说不上来的不安感。 「干么浪费银两,雷少主曾经认真交代,要我夫君好好照顾你,你就听话住下,反正不差多你一个人睡,跑跑跳跳也很喜欢你。」 翎花只好从了她,乖乖接过干净衣物,胡乱洗完澡,带回一身微暖水气,驻足窗前,频频眺望。 夜里的街,长得像完全没有尽头,左右两侧的民舍灯火,微弱透窗洒出,却照亮不了闇暗。 街道空无一人,没有热闹、没有喧嚣,以往时常可见的「鬼市」也瞧不见,静悄悄的,只有夜风拂过,店家铺幔啪啪翻飞的声音。 她痴痴望着,多期盼那颀长沉稳的身姿,踏月色而来…… 最后是苏夫人赶她上床睡觉,只差没哼首摇蓝曲哄她。 翎花闭起双眸,怎么也没有睡意,为不惊扰同榻的苏家母子,只能假寐。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鸡啼,第一道阳光钻进窗,翎花便已在窗边站定,探头向外察看。 不能怪她如此惶恐,三年前被弃下的景况,一直没由心上抹灭,她比谁清楚,师尊决心要舍时,会有多决绝,全然无从商量—— 「不会的,师尊亲口说了,要我在这儿等,直到他来,他这次答应过了,不会默默离开,定是路上耽搁,或临时有事要办,我唯一要做的,就是等。」翎花跟自己说,拳儿抡紧,眸里满是坚定。 苏夫人与双胞胎娃儿倒是相当欢迎她多住几日,苏夫人总是独自在家照顾孩子,并等候出外的夫君回来,鲜少有人作伴说话;双胞胎娃儿则视她为玩伴,尤其她一手好弹弓,每每令娃儿们瞧了双眼发亮,把她当成绝世高手,嚷嚷要跟她学两招。 也幸好有双胞胎娃儿围着她教弹弓,让翎花稍稍跳脱忐忑心绪,无暇胡思乱想。 不过三人只能在后院练练手,拿弹弓射树叶,不能出家门,毕竟风声鹤唳,安分些好。 跑跑学得较快,已经打下五片叶,跳跳目前还没开张,越是心急想打中,越是发发落空,眼泪都快掉下来了。 「跳跳,你慢慢来,这样乱弹乱打是不行的。」翎花想帮小娃调整错误姿势,怎知孩子使起性子,根本不听,加上跑跑还在一旁笑弟弟笨,更火上添油,引发跳跳哇哇大哭,开始用弹弓射跑跑。 打树叶打不中,目标是跑跑竟然弹无虚发,每颗小石都能打到,跑跑不甘示弱,立刻还击。 幸好石子极小,孩子力道又不大,即便打在身上也不痛,可翎花连挨双方流弹数发,可请灾情最惨重的那方。 「好了好了,都不可以再攻击了,停战!停战!」 娃儿由吵架变打闹,再由打闹变嬉戏,越玩越欢乐,哪是她能劝阻的,直到跳跳使劲拉弓,一弹,远方传来男人一声「哎哟!哪个混蛋敢打老子!」,才知道闯祸了。 翎花暗叫糟糕,不能学那两个娃儿,一溜烟往屋里躲,身为大人……逃避是不对的,得真心诚意向人道歉。 竹篱外,男人还在吆喝,气冲冲寻找石子是从哪处飞来,翎花正欲开口坦承,却发现那男人……不,是竹篱外那群男人,正是翟猛手下的山贼们,她立刻噤声,转身要避。 「那里!」迟了,一名汉子眼尖看见她,指着她吼。 翎花知道,不能往屋内跑,会将贼人引进苏家,带来麻烦,于是她转向后院竹篱另端,一个跃身跳出,朝北大街方向飞奔。 「是茶馆遇见的娘儿们!威哥说她有可能是蒙面纱的女人,快追!」几人紧逐在后,还兵分两路,准备前后包抄。 翎花钻进小巷,坏就坏在她对此处不熟,好几回转进死胡同,全靠翻墙而过,以往山里野债了,爬树是常事,那些不高不矮的老墙,阻碍不了她。 她一路上爬,歇脚在一处屋顶,下方追赶的山贼不会轻易发现。 正当她以为摆脱掉山贼纠缠之际,却听见远方跑跑跳跳的哭声,还有苏夫人的求饶。 「不要伤害我儿子——大爷,不要伤害我的孩子——」 「老子对你儿子没兴趣!求我不如去求逃跑的那女人,只要她站出来,我马上放人!」就在几名汉子追着她跑,其中居然有人想到去挟持屋主一家,一把拎走双胞娃儿,刀架脖子上,拿他们当威胁。 苏夫人别无选择,只能哭喊翎花露面。 而翎花,也没有逃掉,自行折返回来。 「我在这儿。」她跃下屋檐,在汉子面前站定「快把他们放了!」 汉子吹了声哨,将同伙全召回,其中一人拿了块布,朝翎花脸上比划。 他们听翟猛吹嘘无数次她的貌美,却只看过蒙面纱的她,自然无从印证,可眼下布一盖,那双眸子千真万确。 「是她,总算给老子们找到了!绑起来!」 翎花双手遭缚,牢牢缠在身后,绳圈滚了好几遍,圈圈收紧。 既已逮到他们要的人,苏家母子便瞧也不瞧,像布袋似地抛到一旁,苏夫人内疚又害怕,拥着孩子直颤抖掉泪,还是翎花朝她做了眼神,要她带孩子快走,并且以唇形呢喃一句「对不起,连累你们了」。 苏夫人逸出呜咽,慌张抱起孩子逃开,此刻,她只能顾及孩子,其余的,她无能为力,见苏夫人逃远,山贼也没意思要追,翎花算是安心了大半,至于她自己的情况, 低低喊了声「师尊……」,心里却半点把握也无一师尊是否会来…… 她没敢往下想。 夭厉费了些时间,找到天女辰星。 她与她订契的使兽正浓情蜜意,额心相抵,绵绵说着情人间的蠢话。 他这不速之客,一到来,就是棒打鸳鸯,无情送上狼厉攻势。 他对辰星并无好恶,在他眼中,她与任何人无异,不因她曾伤他而挟怨带恨。 武罗说,她是他的克星。 真有趣,娇小玲珑的一名天女,会个一招半式,就得意忘形? 痛下杀手,不过试探。 他仅用三成闇息,便教辰星及她的使兽毫无招架之力,为难缠瘟毒吃尽苦头,那只白鳞色的使兽龙子,甚至被瘟息染黑大半。 即便如此,愚蠢的两人,仍争抢由谁来承受瘟毒吞噬,不舍对方受累,在危急之际,还忙于你帮我吸毒我帮你吸回来你不要再把毒吸走我偏要我偏要…… 夭厉看了发噱,真想冷冷打断他们唇舌交缠——争什么?反正最后都会死在一块。 这也敢称之为「克星」?夭厉森寒一笑,一身浓瘟奔窜,缭绕翻腾。 武罗究竟将他轻视到何种田地? 想着,就这么捏碎她吧,让她与心爱之人一并死,也算天大成全,总好过留下其中一方,尝尽孤寂。 举起右掌,五指之间黑息溢泄,一丝一缕,极似无数活蛇蠕动,只消挥下,什么天女什么龙子,照旧没有活路—— 师尊…… 耳畔擦过了淡淡呼唤,和着风,拂撩浓墨资发,止住挥扬的手势。 夭厉呢心一沉,侧耳细听。 金乌光芒晒落的天际,夭厉沉稳静伫,风吹动如丝长餐,发波如浪,下一瞬,他由辰星及龙子好望眼前消失无踪,余些些烟丝,在风中吹散。 「……」辰星与好望面面相觑,彼此眼中皆有困惑。 这瘟神,到底是来干么的? 汉子山贼甲「给老子说清楚!那一夜,我家老大究竟怎么死的?!」 汉子山贼乙「是不是你杀的?!」 汉子山贼丙「她怎么可能打得赢老大?老大功夫在她之上!」 汉子山贼甲「说不定趁老大脱裤子时,她拿东西砸破他的头呀!」 汉子山贼丁「那为什么到后来演变成老大身上带有瘟疫?」 汉子山贼戊「该不会……这女人身上有脏病,老大睡完她之后,就给染上了?」 几名汉子包围翎花,你一言指控,我一语审问,可自始至终全是自问自答,当山贼戊此话一出,众人反应一致,全急忙后跃几大步,避她如蛇嫁,怕她真的有带病。 翎花未受殿打,只是绑在山贼窝里的一根柱上,不断被反复问话。 「翟猛是自作孽,才会遭到天谴。」从头到尾,她的答案没有更改。 妄想奸淫良家妇女,根本无从同情起,也因为始终只有一种答复,惹怒向来耐性不高的山贼汉子们,她得到了第一个响亮掴掌,火辣辣窜上面颊,打得她脸腮热烫,头昏眼花,一时之间强烈疼痛笼罩,什么也听不见。 「去你的自作孽!我家老大不过玩个女人,天什么谴?!你让老子也看看天谴是啥玩意呀!」山贼干过的肮脏事比这更多,他们个个还不是活蹦乱跳。 「威哥,别冲动,好歹她是老大喜欢的女人,不要动手动脚。」 「对,她是老大喜欢的女人,之后得送去和老大作伴,不能伤了磕了。」 疼痛的耳鸣暂歇,翎花又被汉子此语震骇,脸色瞬间一白。 送去和翟猛作伴,这群山贼,打算杀她陪葬! 翟猛呀翟猛,生前,你百般纠缠,就连死,也不肯放过我吗…… 「等抢回老大尸骨,马上替你们办冥婚,老大生前总嚷着非你不娶,这心愿,兄弟绝对替他办妥妥!」 翎花背脊微凉,尤其瞄见一旁几名寨中妇人忙进忙出,正打点婚宴事宜,虽无凤冠霞帔,却准备一袭艳红色裙装及华丽首饰,聊以代替。 「老王那边情况怎样?不是说已经知道老大的下落吗?磨磨蹭蹭做什么?用抢的用偷的,把老大给带回来呀!」 「官府防得太紧,大概是怕瘟疫传出来,再等等,老王的身手信得过,给他时间吧,说不定这坛酒一喝光,他就抱回老大的骨灰了。」老王可是寨中开锁高手,哪怕官府把翟猛上了千百道锁,老王最迟一个时辰也能全解开。 「喂,你们几个,把她带下去打扮打扮,弄漂亮些,等老大回来。」山贼汉子吆喝妇人们。 翎花从木柱被解下来时,企图挣扎,可是双手仍遭缚绑,跑没两步立刻遭受压制,山贼汉子不敢打坏她的脸,新娘子在成亲当日,绝对要漂漂亮亮的,但她太不配合,他们心一狠,干脆拗折了她的脚踝,教她无法再跑。 骨节错移的剧痛,翎花几乎快晕过去。 她疼得浑身发颤,冷汗湿濡一身,妇人们七手八脚替她更换红衣裳、梳发上妆,已经无力挣扎,任凭宰割。 而此时,寨外一阵喧嚣,钻进翎花浑沌耳内,断断续续,喊些什么,听得不甚清晰,可是最重要的那一句,太过响亮高亢—— 「回来了!老王把老大带回来了!」 翎花知道,自己死期将至。 到最后……师尊依旧没有来。 也不会来了…… 不想绝望,却无法不绝望,她被抱出房,山贼汉子逼迫她抱紧翟猛的骨灰坛,坐上寨前虎皮大椅。 坛上无情的冰凉,彷佛听见翟猛在耳畔狞笑你是我的,到死都是! 「等一下怎么处理她?」山贼汉子们在底下吃肉喝酒,寻回老大尸骨是悲事,更是喜事,说好婚宴要开开心心,谁都不许掉眼泪,要哭,也是明个儿早上的事。 「灌毒?」 「不好,毒发时面容扭曲,还会变青变黑,老大不爱,不如……绞死?」 「绞死听说舌头和眼睛会突出来,换一招换一招,她的脸一定要留,老大爱的也就那张花容月貌,毁了绝对不成。」 他们大刺刺讨论她的死法,不顾忌她在现场,他们本非善类,自然没有怜悯。 翎花脸上毫无血色,双足痛楚依旧,他们不怕她逃,不怕她自尽,因为她是一定要死,只有早与晚的差异,于是没人费心看守她。 她和着泪水发笑。 翟猛爱她的脸,雷行云也爱她的脸,师尊爱的……同样是她的脸,偏偏那是唯一不属于薛翎花拥有之物,她却为了它,沦落至此。 这张花仙绝容,可怜又可憎。 她右手覆上脸颊,指甲深陷肤间,毫无眷恋,使劲抓下,一遍又一遍,血红抓痕飞快浮现,数道更是见了血。 痛,当然痛,她的肤她的皮她的肉,撕扒之间,疼痛不断蔓延,咸泪淌过,是一种令人颤抖的热辣刺痛,然后,逐渐麻瘅。 她想着,若是毁去了,也许翟猛再见到她,只剩嫌恶,就不会死命追逐,她不想与他碧落黄泉,继续纠缠…… 既然只爱她的脸,没了,那般浅薄的爱,也不存在了,是吧。 底下山贼喝着聊着,商讨各种不伤她容貌的死法,没人注意翎花取下发际上的一枝钗,咬紧牙,用力刺进脸颊,再往下滑动…… 红的裙裳,吮去不断滴淌的血珠子,等到山贼之中有人瞟向她,惊觉她的举止,已经完全来不及阻止。 那张脸,血肉模糊,竟然找不到一处完整。 看见山贼的惊慌失措、愦怒咆哮,翎花却是呵呵轻笑,血与泪,全掺和在一块。 他们想给翟猛送上美丽新娘,她摧毁了他们的心愿,不留一丝挽救机会。 此举,激怒了他们,于是,她被一刀了结性命,怀里捧着的骨灰,脱手摔下,碎了一地,翟猛骨灰扬起,落得到处都是。 人死后,不过一阵烟尘,风一来,吹得半点也留不下。 她垂着眸,渐渐呼吸不到气息,眼帘彷佛被覆盖死亡的黑绸纱,寸寸色彩皆褪,淡淡飞扬的灰烬间,隐约看见,心上最敬最爱的那身影,缓缓出现…… 第十三章 无尽 那一片妖异血红,像朵怒绽的艳丽牡丹王,恣意妖娆,刺痛夭厉的眼眸。 黑漩以他为中心,失控扩散,所到之处一片焦残,吞噬周遭生灵,山贼们连嚷嚷问「是谁敢闯进寨子里」的机会都没有,他们在闇息中凄厉惨叫、痛苦挣扎,面容扭曲,终至全然无声。 草木枯,活物死,满寨死寂荒芜。 夭厉一步一步走向她,她身子软倒,歪斜靠在铺有虎皮的大椅间,椅首上的虎头张大口,状似凶猛咆哮,欲将她撕吃入腹,她那样小小的、无力的,湮没在虎皮大毯内。 鲜血淋漓的脸孔,无数狰狞伤疤,几乎要感觉不到的生息,以及插在心口上,亮晃晃的刀。 小伤。 在神的面前,这样的伤势,法术一施,无论多少伤口,皆能简单治愈,只要没断气,便死不了。 可是,独独他例外。 他是一个没有救人能力的神。 他拥有力量,强大而鸷猛,霸道而无敌手……却只能毁灭。 他的力量,摧折万物,易如反掌,可最渺小的治愈法术,他却永远学习不来。 他不敢轻易碰触她,黑色漩涡也仅到她足前数寸停止,怕此刻虚弱至极的她,承受不住。 怕一丝一缕的瘟息,都会造成比刀伤更严重的伤害。 怕自己……会杀了她。 「……师……尊……」她眸光迷离,好似看着走近的他,更彷佛,落在遥遥远方,声音细若蚊蚋,好小,好微弱,沾满血的钗子,还紧紧握在她掌心,丝毫没有松放。 眼角滚出豆大颗泪水,淌过血流不止的脸腮,濡了血,眼泪变成鲜红色,没入发簪,喃喃地说「……我想……变回翎、翎花……我怕……怕这样……到了黄泉,爹……娘……哥哥姊姊……认不得我……」最后几字,弱嗓破碎,挤不出声,徒留气音。 她说得越轻,他的心就越沉,不,不只沉,还有一种……刺痛。 太熟悉,熟悉到他以为自己已遗忘,永生不会再尝到的滋味。 「我不会让你死!」他救不得她,还有其它人能救! 夭厉策动全身术力,咬牙将瘟息强硬缚锁体内,不容它泄出半分,断去的手足失去烟状,仅剩空荡衣袖飘飘,周身溢散围绕的黑色雾丝也消失殆尽。 与天所赋予的能力相抗,他必须付出代价——瘟息争相撕扯着要冲出来,冲撞气穴,甚至震伤数处仙脉,喉间涌上腥甜,他不以为意。 切断她胸口那柄刀把,不敢冒然拔出没入身躯的部分,他不能替她止血疗伤,只能尽速以一臂托抱她,为她寻求生机。 她的血,湿濡着他,顺沿墨裳滴下,先是温热,转为冰凉,要掏空她一般,无止无尽、无声无息地流淌,一点一滴,都在失去。 贴枕在肩窝的脸,支离破碎,除了血肉模糊,已无法看出原有面容,口鼻逸出的浅浅温息,逐渐歇止,即便近在他颈肤间,也微弱到快要感受不着。 他救不了朝露,眼睁睁见她在眼前凋萎,就算他是神,就算力量无穷,那美丽花仙依然枯竭死去,化为点点虚无的香气,收紧十指也无法抓牢。 而现今,翎花也要在他手上离去,他的力量,仍旧可恨的无用。 夭厉骋驰飞腾,不敢停顿,体内瘟息翻搅作乱,叫嚣着解放,可他不允,翎花也受不住。 敛去瘟神之力,连瞬间挪移都做不到,他这瘟神,当得何其可笑、何其窝囊! 颈间拂过的最后一点鼻息停止,夭厉背脊窜上冰凉寒意,一时心急,扯喉狂喊那个有能力救人的家伙—— 「梅无尽!」 梅无尽——昨儿个自家门板才被夭厉一脚踹开,为他徒儿诊脉的那位大夫——听见老友难得一闻的失控嘶吼,自是千里寻来,丝毫没有耽搁。 一抵达现场,看见老友双訾尽裂,与周身瘟息相抗,而怀里血淋淋的小徒儿已经断气,不远处,还有只鬼差探头探脑,等待勾魂,却碍于夭厉,不敢上前招惹。 梅无尽自是先打发勾魂使者,把小徒儿魂魄留下,于是他来到鬼差身后,搭搭鬼差的肩,同他说「回去跟你们家大人禀报一声,这娃儿,你们带不走的。」 鬼差一頟头全是汗,面容为难,支支吾吾,心想您哪位呀…… 「也不好空手回去,喏,这你带着,送给你们家大人,当作赔礼,乖,快走快走。」梅无尽给他一个巴掌大小木匣,笑容灿烂无敌,可谓慈眉善目。 鬼差看看情况,确实无法由瘟神手中抢魂,只好返回复命,向梅无尽揖身告退。 单纯的鬼差很快就知道,方才搭在自个儿肩上的这一位,是如何的大名鼎鼎、如何的恶名昭彰……不过,这也是后话了。 解决完小鬼差,梅无尽才趋前,在夭厉面前蹲下,一眼将翎花状况审视完毕「小伤,冷静一点,我能救她,但你确定要由我来救?后果你不顾了?」 「快。」夭厉只吐出一字,满嘴的血,随此字滑出唇角。 「放心,凡人眼中的重伤,对我们而言,不过区区小事,头颅掉了我还能接回去,一柄刀罢了,你要是怕见血或舍不,眼睛闭起来,一会儿就好。」 梅无尽挨了瞪,乖乖闭嘴不调侃,认真处理那柄刀。 比起「接回断头」,拔刀真的像拔刺,咻的一声,那柄刀就落地了,一掌再轻巧抹过,刀伤窟窿也简单消去。 这便是神的能耐。 再喂她一颗丹药,施渡些术力,徒儿小命这不就保住了。 不过梅无尽清楚,这般轻易的仙术,夭厉是没有。 能让夭厉救治的家伙,得先有命对抗他的瘟息,偏偏那是如此巨大横銮之力,别说是凡人,就连神,都不一定挺得住。 再度感觉翎花吁出的浅息,温热且轻缓,规律而努力,重新传来。 夭厉才得以安心,松了一口气。 「脸蛋怎么划花成这德性?谁下的手?真狠。我帮她恢复——」梅无尽右手正要去抹,夭厉却阻止他,大掌掩在她面前,梅无尽挑眉「朝露的容貌我记得,包准半丝不差,不会坏事。」 夭厉仍是摇头,示意不用他动手。 「她这样……没事了?」夭厉问的是性命。 「失血过多,补补就好。」也是小事一件。 「你把她带回去照顾。」 「她的情况确实该与你隔离,她太虚弱,恐怕挡不住你的力量,而你,再强行压制,仙脉真的会给震断,还是尽快释放瘟息出来,于你于她都好。」梅无尽站在老友立场,很真诚提议。 「替她脸上伤口止血,其余的,我之后再替她复原。」夭厉眉心一片沉黑,烟丝泄出了些。 「行了,别再压抑,人我带走了,省得你顾忌。」梅无尽接手抱过翎花,飞快在夭厉面前消失,再迟半步,连他都糟糕了! 而同时,夭厉浑身闇雾汹涌窜出,密密包里他,每根发,每寸肌,都湮没在雾里,一时之间,衣袖与墨发皆随之嚣舞,飞得狂乱。 瘟息无伤己身,甚至,为他舒缓受创的仙脉,它与他,同生共死,无法分割。 当澎湃闇雾渐止,风势减缓,夭厉周遭遍地凋残焚烬,寸草不留,净是死寂。 这就是他的宿命。 除瘟之外,一无所有。 翎花昏迷了许久,作了一场梦。 梦里,有师尊,有爹娘兄姊,有鸡腿,有热饭,有紫藤花,有胖白,有高爷爷朱师父李大娘及许多邻人…… 美好的梦,她舍不得清醒,想一辈子留在那儿,留在师尊温润如玉的笑靥中,挨着他撒娇。这儿没有痛苦,没有天女,没有花仙,没有翟猛,全部只有她想拥有的。 她在梦中钓鱼,打果子,帮师尊做饭,看师尊下棋,与胖白玩你丢我捡的游戏,替高爷爷提水浇菜,高爷爷送她一锅野菇汤。 她开开心心,笑个不停,端着汤,要回去孝敬师尊,却在回屋的小径上,被人挡下来。店 一个不该出现在她梦中的女子。「醒醒。」大夫的面瘫徒儿,伫于路间,面容好平好淡,对她说了两字。 不对!梦里该出现谁,不该出现谁,全由她决定才是,快消失!翎花心底一想,小径间的身影瞬间无踪。 这才对嘛,大夫的徒儿摆进梦里多怪呀。翎花重新衔笑,嘴哼曲儿,继续端汤返家,缠着喂食师尊。 喝完野菇汤,她将碗拿去水井边洗,一道阴影笼罩她,翎花抬头,又看见面瘫徒儿。 「醒醒。」依旧是同样两字,这一回,徒儿伸手抓她,翎花挣扎,可徒儿手劲强大,一拉一扯一进一退,徒儿突然不耐啧声,动手把她推进身后水井—— 呀—— 翎花身子重重一震,双眸睁大。 眼前光景刺眼,她忍不住抬臂档光,侧着脸,视线不经意瞟见左右周遭,看到面瘫徒儿坐在床畔,正努力捣药,咄咄咄直响。 「醒了,喝药。」面瘫徒儿努向一旁小石桌的汤碗,药还冒着热气。 「我……我怎么会在这?」久未开口,翎花声音哑得吓人。 「师尊,救你回来,睡七日。」面瘫徒儿说话向来简洁,管你听不听得懂。 「是我师尊……」 面瘫徒儿睐她一眼,继续低头捣药,纠正她「我师尊,救你。」那个「我」字,倒是加重许多许多。 翎花呆了呆,无法联想大夫为何出现于山寨,及时救下她,带回治疗? 后头记忆太凌乱,她分不清哪些是真、哪些是幻,又有哪些是她太过渴望而生的错觉。 「喝药。」面瘫徒儿提醒。 翎花就算有满肚子疑惑想问,仍是乖巧听话,将药饮尽。 头一口,被烫着舌,疼得泪花乱转;第二口呛到,苦药险些错入气管,难受地直咳嗽;第三口,居然是噎到!被一片没滤起的药渣鲠住,差点窒息…… 她归咎于自己甫清醒,才连连出差错,倒没有想太多。 此时,梅无尽入房来探视翎花,见她已清醒坐起,并无诧异。 「脸色还有些白,再吃几颗血樱桃补补。」他手里正端着,拈一颗往她嘴里塞,当然没忘了也给自家徒儿塞一粒。 「大夫……是你救了我?」翎花咽下果肉,才问。 「是呀。」这功劳,他揽得理直气壮。 刀是他拔的,血窟窿是他抹平的,脚伤是他治的,脸上一道道划伤更是他愈合的,谁敢说不是他救的? 「……你怎会恰巧经过山贼寨?」 「我知道你真正想问什么,我不是恰巧去,是你家师尊把我吼过去,你那时断了气,鬼差守在旁边等着拘你,你师尊不得不哭着求我救你——」 「……」两徒儿皆投以质疑眼光。这谎,说得也太不打草稿。 「好啦,他没哭,也没求,就是吐了一字「快」——」真不想承认这鸟事,对,他既没被求也没利诱,那时干么这么好说话?! 罢了,他不想逞一时之乐,反遭瘟息追杀。 「……我师尊呢?」翎花问。 「他现在不能见你,体弱之人,最沾不得瘟毒,弄个不好,病上加病。」结果刀伤没死,反而被瘟毒给弄死。 「我不怕我师尊的瘟……」 「对,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会不怕,你的出世,大概是用来补偿他的吧……天底下,总该有个能拥抱他的人存在。不过,那是头好壮壮的你,你眼下这情况,还是养妥了再说,我想夭厉亦不愿冒险。」梅无尽朝她一笑。 手里那盘血樱桃红似宝石,外皮裹着光,鲜艳欲滴,他往她面前送,她摇头表示不要。 「吃这个对你有益,补你流失的血液,早日养好身体,夭厉也会早日来接你回去。」梅无尽此话一出,翎花一连塞两颗入口,嚼破果皮,鲜甜充沛的汁液盈满口腔,滋味很好,有股淡淡香气,一吃便知绝非寻常果物。 「睡了那么久,饿坏了吧,我让徒儿去替你熬些清粥。」梅无尽说话时,也动手去拍自家徒儿的肩听见没,叫你呢!熬粥去! 面瘫徒儿硬是捣完手上的药,药钵塞到梅无尽手里,转身出去。 梅无尽坐在徒儿方才落坐的位置,舀起钵里药粉,朝翎花喂去,翎花也不问那是何药,张嘴就吃,对大夫医术全盘信任。 「真乖。」梅无尽夸奖她。 「谢谢大夫救我。」她迟了些才想起该要致谢,于是诚心认真鞠躬。 「真乖、真乖。」梅无尽此次连说两遍,眉眼笑得好开怀。 某人师尊求他救命,半声谢也没吭过,徒儿多贴心,嗓音又甜又软,听听,这才像人话嘛! 「不过,你谢我谢太早了。」梅无尽又舀匙到她嘴边,他这句话引来她困惑抬眸,正欲开口问,一口气却吸进了药粉,呛得翎花直咳嗽。 好不容易顺过气,翎花有些歉然地说「今天不知是怎么了?喝个药也烫到呛到,吃个药粉又……」 「很倒霉?」梅无尽替她接下去说。 「大概是刚清醒,手脚迟钝……」 「不,你接下来只会更倒霉。」梅无尽唇瓣弯弯,像开玩笑,可翎花觉得他眼神很是认真。 他笑容扩大,眸子更狡黯,黑炯发亮「毕竟,由楣神亲手替你医病,总要付出代价的。」 翎花眨眨眼,瞬间明白了。 难怪师尊先前老是不许他直接替她诊脉,非缠上线才准—— 梅无尽,霉运无尽。 劣神榜上,不受欢迎的第二名,楣神是也。 翎花失声笑了出来,又惊觉对待救命恩人如此,太不礼貌,频频点头道歉,梅无尽也非心胸狭隘者,见她这模样,只觉得好玩。 「你还真的不怕我,也是,拜了个瘟神当师尊,我这第二名,又算得了什么呢?」 「你与师尊都是极好的人……」不对,用词有错,修正一下「极好的神,你们皆有身不由己的异能,却又那般小心翼翼提防,不去伤害别人,而且你还拥有如此开朗的笑颜,与我想象中的楣神很不一样,书册里,总是把楣神画成一个倒八字眉、满脸愁苦的模样。」 「你应该去看看穷神,那才叫一个名不符实,乱七八糟。」梅无尽朗声笑。 可是比起穷神,翎花最想见的神只,只有一位。 梅无尽瞧着眼前这心思透明的女娃,完全不难看透,眼神飘那么远,在想谁还会不清楚吗? 「你那个师尊呀,是我们几人中最心软的,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冷厉、难以靠近,可他确实最心慈,千百年来,才能容下世间最凶恶之毒,但同样的,他得到的孤寂,远胜过任何一人。 「像我们还能与人打打闹闹,看不服眼就赏谁一些霉运、穷运,可他不行,你有没有发现,他总是把双手负在身后,养成习惯了一般,什么也不去碰……尤其是朝露殁灭那阵子,我都要怀疑他把自己的手给绑死了。 「当然,他入魔之后是开始有些任性妄为了,偏偏我们无权指责他对错,他被禁锢太久、太久,久到他这样任性一回,我也觉得何妨。」 翎花认真听毕,心里发酸,不舍之情藏不住,全流露在脸上,梅无尽看着她那张满是伤疤的脸,居然也不觉丑陋,反倒傻气可爱。 「他为了不伤你,强行锁缚瘟息,不容它们溢出半分,情愿自伤反噬……希望你,多疼惜他一些。」梅无尽难得好心,多说了几句,将夭厉为她所做的,也提了。 「我会的!我一定会!」翎花用力再用力,使劲颔首。 「乖孩子。」梅无尽拍拍她脑袋瓜,予以嘉奖。 这一拍,又增加她一年的霉运。 往后日子里,翎花注定要在跌倒摔跤瘀青咬破舌哽到呛到噎到、晴天踏出门的下一瞬间大雨倾盆,匆匆买完伞,天又放晴、掉了个铜钱正弯腰要捡,身后却冒出偷儿扒她钱包、闪过了马车压水洼溅起的泥水,却跌进一旁的水沟里……诸如此类,无尽霉运中度过了。 话说到一半,面瘫徒儿也端来热粥,翎花吃了不少,还是梅无尽制止,说她刚昏迷清醒,肠胃哪经得起吃撑,翎花才哀怨放下碗。 鼻端总嗅着一股油腻腻的味儿,原来是由她发间飘出,毕竟昏睡许久,自是未曾清洗干净,于是翎花开口讨了想沐浴。 她身上已无伤口,虚弱只因失血过多,碰水不是问题,梅无尽让徒儿搀她去澡池,也细心叮嘱她体虚,不宜久泡。 翎花洗了发,净了身,泡进暖泉里,水波漪漪,舒爽畅快,低头看向本该有刀伤的胸口,上头完好无瑕,她心里觉得好神奇。 面瘫徒儿在澡室外头数数,时间一到便唤她,多泡一会儿都不准。 翎花擦拭长发,换妥衣裳,一身暖和水气,回到房内,坐在镜前要整理仪表,一抬眸——乍见镜中自己,翎花吓了一跳,可又飞快冷静下来,伸手碰触凹凸不平的脸上伤疤,一条一条皆长过女子指掌,由额际至下颔,毫无秩序,道道凌乱,交错穿插,彷佛娃儿初习画作,画得恁般潦草可怕。 它们完全不似新伤,倒像陈年旧疤,既不痛,也不见红肿。 她被刺伤的刀伤已消失,为何反倒她用发钗自毁的划伤无法治愈? 翎花并非惋惜朝露之颜,只是好奇,遂在之后遇见梅无尽时,提出疑问。 「你师尊不让我救,只交代止止血,我也没问。」他回道。 翎花对受伤后的事并无印象,自然也不记得自己曾呓语了些什么。 于是,她猜想,是不是自己随意划坏朝露面容,惹师尊不快? 毕竟是他心上最紧要的女子,即便是伪颜,他也是重视的吧,舍不得伤了碰了,却被她往死里划成这样…… 说不定,师尊当时冷哼道「给你一张天仙容貌不珍惜,还任意毁之,那么,你就顶着破相丑颜,过一辈子吧!」 她那时真的是怕,怕连死……都逃不过翟猛。 看着镜里容颜,翎花苦笑作结,暂时什么也别想,把身体养壮,尽快痊愈,早日与师尊相见才实际…… 接下来的时日,翎花努力养伤,乖乖喝药,勤劳吃饭,捧着血樱桃当零嘴吃。 她本就是个少病少痛的活泼娃儿,休养几日,精气神便恢复大半,反倒是霉运正当头,硫撞出来的瘀伤有增无减,一会儿是腰,一会儿是腿,连端菜都能跌倒撞桌,额际留下一大块乌青。 这些,她没有埋怨半句,让她唉声叹气的,是师尊完全无消无息,别说是来接她,连看她一眼都没有。 「大夫,你之前说的话,是不是骗我的?师尊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来找我,你怕我失望,不肯乖乖养伤,才扯了善意読言……」说着,牙关咬到了唇,淡淡腥咸味漫在嘴里,诸事不顺的她,已是家常便饭。 翎花真的不得不这般想,她病了,说怕瘟息不利于她,所以不来,她信了,可她病好了,却依旧看不到师尊,没有只字片语,没有任何行踪交代。 「你那个师尊我也弄不懂他,等等我用千里传音把他骂回来。」连梅无尽也觉得为人师表,丢着徒儿不理不问,半夜没悄悄前来偷看,更未曾联络他这名大夫,关心徒儿情况,确实严重失职,有欠教训。 「请别这么做,我随口问问而已 ……」一听到要骂夭厉,翎花当然舍不得。 「我没骗你,大概是他担心你太虚弱,想多给你一些时间养养,才藏着不露面,他这叫……谨慎。」唉,居然还得替老友讲好话哄徒儿。 「嗯……」翎花接受梅无尽的说辞,向梅无尽行完礼,便退出雅厅,继续不知何日才能休止的等待。 可连梅无尽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,人不敢来,露脸方式有成千上万种,用水镜光镜空镜、用传音、用隔空现形,还怕见不到人吗? 偏偏夭厉当真音讯全无,他都要怀疑老友恶意抛弃徒儿,留烂摊子给他收拾。 虽然翎花不让他骂,梅无尽也非听话之人,对着厅侧空墙一抹,墙面凝出大片光影,先是模糊迷蒙,逐渐益发清晰,映照出绝岭之巅,凛冽嚣狂的风势,以及驻足峭岩上,一手轻负身后的颀长身影。 广阔天际湛蓝,远山碧绿似玉,夭厉的发与衣裳,仍旧浓似深墨,突兀融于山水中,形成绝景间的一滴落墨。 沉月岩,梅无处识得此处。 老友这副天人仙姿,梅无尽向来无感,没空闲欣赏,劈头就责问 「你是怎么回事?徒儿丢给我养,自己倒真有闲情,跑去游山玩水?!你好意思呀!」 翎花出了厅,发现遗漏了东西在桌上,于是匆匆折返,听见梅无尽的声音时,本欲快步退出去,不打扰他,然而回话之人的嗓,令她脚步一顿,悄悄藏身门外偷听。 是师尊! 「她如何了?」夭厉长发被风吹得散乱,除发丝之外,脸颊拂过的,更多是浓闇瘟息。 翎花终于看见师尊了!克制不住贪心多瞧,眼都忍着不眨。 「自然是没事,等着你回来接她,我看她恢复极好,应该已不惧怕瘟息,你可以来看她了,省得她成天神情落寞,像被弃下的幼犬,耳朵尾巴全垂头丧气的。」如果她有尾巴的话。 「好,我等会儿就去。」夭厉淡道,然而听见梅无尽对她的描述,唇角不自觉勾了勾。 右臂平举,掌心窜出瘟息长剑,铺天盖地的黑雾,几乎占据墙面光景。 「老友,你在干么?!」见到瘟息长剑,梅无尽马上知道不对劲,老友并不喜武,唤出它是想做什么—— 夭厉扫来一眼,眸光冷凉,不带笑意,可语调轻缓平浅,彷佛闲话家常「决斗。」 「幕后花絮?小木匣」 鬼差伏跪在地,一面磕首请罪,一面必恭必敬呈上木匣,道来当日勾魂失败的种种始末。 「小的不识得那人,但猜想他身份不一般,非仙即妖,小的打不过他,只能逃回来禀报……」回程途中,还怪事连连,摔了几十跤不说,跌断三颗鬼牙,吃了满嘴土,匆匆奔回冥城,竟脚滑摔下奈何桥,险些溺毙忘川…… 黑雾中伸出手形,小木匣咻地腾空飞入,左右翻看,寻找开启机关之处。 「是个模样怎生之人?」文判问。 鬼差努力描述那日所见音容,道那人咧嘴朗笑,样貌端正,煞是好看,一袭青白长袍潇洒,声嗓轻快悦耳,呀,最最特殊是他额心一颗小黑痣,见多了仙人们多为漂亮朱砂色泽,倒显得那小小黑点,很是醒目独到。 闻言,文判刷开纸扇掩面,身形瞬闪数百尺远,只剩下一小道影子飘在哪儿,纸扇招摇清风,更像使劲扇开什么脏东西似的。 同时,小木匣开锁声咋响,里头空无一物,黑雾内却传来呛咳声,一次剧烈过一次,咳得撕心裂肺,咳得肝肠寸断,也咳出一阵怒吼「梅无尽你个臭霉神!你居然敢送我霉运!还是这种神等级——」 然后,很痛快淋漓咬到舌,惨叫作结。 另出远端,梅无尽打完喷嚏,揉揉鼻,对面瘫徒儿说「你刚在心里偷骂我?」 面瘫徒儿依旧面瘫,只赏了他一记白眼,眼神在说谁有这般无聊。 梅无尽径自咧笑「树敌太多,分不清是哪个受害者叫骂,哈哈哈……」 第十四章 神之战 决斗。 瘟神夭厉与天女辰星,沉月岩上,各据一方。 可此次,却不像上回在幻村,打个你伤我残,战况激烈。 相反的,天人之战,静静对峙,他的瘟息,她的羽纱,一黑一白,在烟岚云岫间交错纠缠,可双方身势皆未动。 翎花在另一端的墙边紧盯,心快跃到咽喉间,担忧得说不出话,哪里还记得躲藏偷觑,跑到梅无尽身旁干着急,十指纠绞成结,手心全是汗。 梅无尽也无暇数落她,定睛观看墙面光镜动静。 风起、云涌,周身凌乱席卷,两人不动如山,手里皆有剑。 风声太大,听不清夭厉与辰星短暂说了什么,只见双方面容皆淡,眸光深邃,像泓冷泉,氲着霜气。 夭厉眉心暗霾涌生,朦胧了眉眼锋利,掌中瘟息长剑狠厉肃杀,砍向辰星,雪白纱剑还击,黑与白,剑光迸裂,再相互缠咬。 辰星动作利落,似行云流水,更似天女舞姿,举手生花,抬足跃星,可攻势毫不轻柔;夭厉神情浅淡,容姿如光,未现狰狞,依旧冰清俊逸,偏偏瘟剑走势招招毙命。 蛮横缠斗并未持久,夭厉发现辰星颈间一物闪耀,萤光生辉,他瞳心一沉。 「避毒珠?你胆敢主动寻我,难道……只因你得到了避毒珠?」他先是笑,后则瘟气更炽,由每寸皮肤溢出,猛烈翻腾「我夭厉,竟然被小觑至此。」 他动手夺下那物,状似戏玩端详,避毒珠不敌他指间黑息灌注,瞬间破裂,灰飞烟灭。 为一颗避毒珠,辰星勃然大怒,清丽面庞的冷静溃散,怒火烧上眉宇,熊熊燃亮一抹怒忿。 那是她心上之人为她寻来之物,能否避毒她不在意,接获珠子时,她有多欣喜……此刻,便有多愤怒! 可她不是冲动提剑杀来,反之,她目光带火,溶化美眸中向来的孤高冰冷,人却反常静立原地,因打斗而微散的发丝,随风曳动,拂过面容的山风,本还由她后方吹至,突然风向一变,将她发丝后撩,彷佛受她所控。 不只风,满山的烟岚,草木特有的清香,山巅的云丝……就连夭厉周身的瘟息,一丝一缕,全往辰星方向凝聚。 「师尊……那天女,要对师尊做什么?!」另一端,翎花瞧见黑色闇息被吸走,由师尊身上流溢而去,心中焦急。 怎知师尊非但未阻止、不反抗,淡淡抬眸,注视指掌间被带走的瘟息烟丝,神色些微诧异,又很快了然。 「她居然在吸取夭厉的瘟毒?!她不要命了吗?!」梅无尽也看出端倪,却不解其意。 夭厉掌心一震,释出更多黑霾,快速朝辰星窜去,消失在她掌间。 夭厉既不惊慌,也不愤怒,面容平静,唤出巨大蛇形瘟息,盘踞半个苍穹。 浓黑烟蛇蠕动,张大嘴,狠狠扑咬辰星,她娇小身形瞬间被吞噬,完全瞧不见。 翎花屏息,光镜中传出有其它男人的声音,心急咆哮,呐喊辰星之名。 那般巨大可怕的烟蛇,浓黑颜色逐渐变淡,遭裹其中的雪白身影隐约可见,她摊开双掌,依旧挺立,丝毫不受瘟息所伤,不到片刻,烟蛇竟被吸收得一干二净。 夭厉释放第二波攻势,不给喘息时间,第二条黑霾烟蛇更加庞大可怕,紧随而至,辰星不慌不乱,来多少,收多少。 「难道她是陨星?」梅无尽似乎也明了了。 「什么陨星?那天女之前没有这么厉害呀!她与师尊打,伤得很重,几乎快站不起来,不敌师尊的瘟息——」师尊屈于弱势,翎花不知有多心慌,恨不能插翅飞到师尊那边去。 「传说天外灵石拥有收纳瘟毒之力,并自行解去毒性……战斗天女辰星 ……辰垦……看来没有错,武罗居然真的找着了。」梅无尽先替她解答,尔后喃喃低语。 「所以,她要把师尊的瘟息全都吸收干净吗?到时师尊会怎么样?!」人皆有私心,这种时候她只担心师尊,而镜中喊着「辰星」的那男人,同样仅在乎自己爱人。 「夭厉应该也已察觉,他正在试,试她能吞容多少。」梅无尽道。 翎花看见师尊缓缓露出微笑,他面容本就儒雅似玉,释去缭绕周遭的暗瘟,彷佛拨云见日,更清亮数分,眉心中原有的阴霾淡去,衬得那双黑眸灿明如星。 袭向辰星的黑浓瘟息,尽数流入辰星掌心,平静如冰的绝丽芙颜,不见半丝痛苦,可是,伫立的双足,竟发生变化。 冰晶的光辉,在日芒映照下反射炫亮,耀眼熠熠,银亮镶边,包覆着辰星的腿部,冰晶凝聚速度不减,迅速蔓延到腰际、胸口—— 一名男子扑抱而来,狂乱嘶狂,牢牢抱紧她,却阻不了辰星为自愈而恢复灵石原形的事实。 夭厉敛去最后一成瘟息,不强加诸于她,他心里清楚,天外灵石已达极限,再多一分一毫,她便会如同避毒珠,承受不住,应声碎尽。 翎花听不见师尊与旁人的交谈内容,也无心去理,只觉得师尊脸庞好温慈,浅笑中,竟是那般如释重负的明亮,天人面容,恬静得与世无争。 那是他本该拥有的模样,淡然、清浅、无欲无求、无怨无恨。 而此刻,夭厉转向光镜处,与翎花对视。 她不确定他是否在看她,还是仅仅放远了目光,可他弯唇的模样,让她心口炙热生暖,双唇无意识地轻声细喃师尊,快些回来…… 夭厉在光镜前扬袖远去,身影消失。 翎花知道,下一瞬间,师尊就会回到这儿——果不其然,墨裳身影仿若由光镜中跃出,直接抵达她面前,翎花想也未想,朝那方狠狠扑抱而去。 霉运让她失算,头顶撞击师尊下鄂,以她泪眼汪汪的惨叫作结。 「武罗这着棋,确实惊险,拿太多东西下注,事前也没先提,将大家全蒙在鼓里,活该被辰星天女的使兽连殴好几拳,打也不能还手。」 梅无尽与夭厉坐在老松树下,温酒同饮。 燃香袅袅,一盘石棋,胜负未分,梅无尽下完一步,端起酒杯沾唇,边说道。 夭厉拾棋落下「那颗灵石,恢复原形,等解完毒再化人形,恐怕又是数年。」那只龙子,要品尝不知多久的守盼了。 「至少可以确定她性命无虞,只是沉睡,总有一日会醒,你别替他们担心,倒是你,失了九成力量,一点也不惋惜?」 梅无尽打趣问。 「求之不得。」夭厉淡淡弯唇。 梅无尽手掌搭过来「还真的能碰,不用再隔着法术护体咧。」一连拍了夭厉肩膀数下。 「一成的瘟息,我能轻易收敛。」小事一椿。 现在,终于不会再触摸不得东西。 无论花草树木、人或动物,只要他刻意敛息,万物都能碰,不再因他而凋零死去。 他有何可惜? 「恭喜。」梅无尽诚心道贺,夭厉举杯,作势相敬。 「也恭喜你,从第二名晋升第一名。」 梅无尽听懂了,嘴角垮下,甚至微微抽搐。 劣神榜……瘟神若除名,第二位直接顶替上来。 梅无尽抿嘴「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……」坏他难得的好心情。 好,这壶不能提,夭厉改提别壶「说来奇怪……我怎么觉得,有人好像在躲我?」是错觉吗? 「你终于发现啦?」有没有这么迟钝?都几天过去了,自家徒儿见到他就跑,每跑必摔跤,家里天天听得见哎哟哎哟的惨叫声,居然现在才注意?小 天女辰星不会连智力也吸取得走吧? 「为什么?」夭厉是发自真心,不耻下问。 还以为自己的归来,除了下巴遭撞的那个扑抱之外,应该更受欢迎才是。 可是,翎花在躲他,明目张胆的躲,小心翼翼的躲,粉饰太平的躲。 梅无尽双肩轻耸「大概……怕你看到那张破布脸吧,她好似以为,你气她弄坏了心上人的面容,不让我治愈它,是你对她的惩罚。」 夭厉微讶,没料到翎花自行脑补至此,明明是她…… 未待梅无尽续言,留下一盘未完残棋,夭厉已起身离开。 「翎花。」要找人不难,喊一声,要不了多久,在一阵乒乒乓乓、哎哟、好痛——之后,翎花揉着手肘,飞奔到他面前,听他差遣。 脑袋瓜始终低垂,本就矮他许多的身形,这一压低,完全瞧不见面容,全用发漩面对他。 很想直接在此跟她说个清楚明白,但隔墙不仅有耳,耳朵还超机灵,要说也绝不在那楣神地盘上说!回去再处理她! 「我们在此打扰太久,准备回去了。」多住的这几日,为的也是让梅无尽最后再确认,她已经无恙。 「是。那我去收拾包袱,顺道和大夫及他徒儿辞别。」 「不用,走。」夭厉扣上她手腕,璇身便走。 霉运正当头,翎花毫无意外在中途跌跤,刚跌伤了右手肘,这次,非得连左手肘也磕出大片瘀青——夭厉轻易拎住她的膀子,免去她这一跤。 「既知霉运缠身,走路就该谨慎些。」清浅的嗓,自她头顶飘下,听不出是责备还是关心,翎花只能乖乖点头应「好」,可是明明是他拖着她走的嘛。 偏偏人一倒霉,喝水呛到、呼吸梗到、走路左脚都能踩上右脚,任凭翎花再小心,也战不过楣神威力。 她才站稳身,走没三步,又被自己绊到——夭厉及时捞起。 轻叹,真是多说无益,直接抱起来带走更安心。 无论哪种抱法,全难以遮掩她伤疤累累的脸,两人靠太近,别说是疤,连肤上寒毛都瞧得清楚,一切无所遁形。 翎花假装忽视师尊盯在脸颊上的目光,依旧压低螓首,希望垂缀而下的发丝能遮盖更多,微小动作,没能逃过夭厉的眼。 身处景致一变,已远离梅无尽石屋,返回夭厉住居。 他没有立刻放下她,长腿继续迈开,穿过石桥,经过一片幻影牡丹花海,直直步入她的房,不将她摆坐在椅上,而是 镜台前那张小凳。 镜台的那面镜很大,大到同时映照两人身影,翎花既不敢看他,更不敢看自己,可她心里知道,师尊特地把她抱到镜前,意图很明显,是要责备她毁坏脸孔一事。 被骂她甘愿,也无从辩骏,只是她想解释,更想道歉「……对不起师尊,我不是故意毁掉朝露的脸,而是当时……山贼说,要送我与翟猛作伴,我好怕死了之后,依旧逃脱不掉翟猛纠缠,我知道,他只是因为朝露的容貌而动心,我才想……若没有了容颜,他一定不会多看我一眼……我是真的怕,做了鬼还得躲他……」翎花垂首,双手在膝上握成拳儿。 理由虽薄弱,那时,她无计可施。 寻找师尊的那三年里,翟猛的死缠烂打,真的让她很害怕…… 夭厉即便瘟息大减,入魔倾向已无,听闻她嗫嚅道来的那些,仍感胸臆一抹忿火,隐隐燃烧——自然是对山贼、对翟猛,而非她。 光看道道伤痕深浅,便不难想象,是多深刻的恐惧,迫使她用了那么大的气力,割肤划肉,毁肌伤颜,下手如此之狠。 「你以为我生气了?」 「……」不然呢?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呀…… 「没替你恢复容貌,是因为你哭着说,你想变回翎花,害怕带着这张容颜死去,你家人会不认得你。」 「……有、有这回事?我什么时候说的?」 这确实是她一直摆在心里的惧怕,可她不敢说,只能藏着。 「那时,我不敢在你身上施术,怕濒死的你,承受不住半点瘟息,只吩咐梅无尽治疗伤口,待你痊愈之后,再替你恢复面容。」 镜里,夭厉板正她脸庞,两人凝视着镜面,他倾身靠近,长发垂落到她鬓边,与她的青丝共叠。 长指滑过她面腮的疤,轻触它的狰狞盘踞,指腹温暖而温柔,挠得翎花双颊泛红,五指缓慢在她肤上挪移,淡淡的墨丝,由他指尖渲染开来。 镜中容颜尽毁的女子,被揭去丑陋疤痕,光洁肌肤取而代之。 而当他五指由她鼻尖挪离,再至唇心,再抵左腮,翎花以为会看见朝露花颜重现,怎知,却是个既陌生,又熟悉的女子面容…… 她,不及朝露美丽出尘,没有画黛弯蛾的柳眉,没有风华绝灵的眼波,鼻子小小的,唇也小小的,颊上几颗淡淡雀斑点缀,浑圆大眼黑白分明,正困惑地与镜外的自己对视。 那是她的模样,十八岁的薛翎花,真正的模样。 虽非绝色,但清秀可人,有着爱笑的灵活双眼。 「不让梅无尽动手,因为他只见过你幼时一面,不知道你长成什么样,他仅识得朝露,所以我必须自己来,我,才记得你的模样。」 一直都记得,不曾因为朝露仙颜覆盖,便忘了那孩子原有的样子。 天乐村山涧旁,朝他奔来的娃儿;破庙里,挨入他怀内熟睡的娃儿;站在武馆前,说「我想保护我师尊」的娃儿;哭着说,想要一方安宁无忧,再也没有排斥歧视伤害的娃儿…… 她的面容声音,连费心回想都不用,镂刻于记忆一角,在他察觉之前,已然深烙。 以为镜中女子会笑,全然没想到两行泪泉,哗啦落下。 「……这是要赶我走?我不能再当朝露的替身?……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……」她一边问,一边哭,嗓音都哽咽了。 翎花并没有忘记,她留在他身边,唯一的理由,也是那日他破例允许的原因。 你就变成朝露吧,只要你做得到,我便留你。 所以,这是师尊不愿留她的意思了……还她原有容貌,准备将她扫地出门…… 「……」夭厉无言。 刚挪走的长指,重新回到她脸腮,恶狠狠地,往左右两边一拧一拉,把问出那些蠢话的嘴,硬生生扯开,咧成一个惨兮兮弧线。 「唔唔痛——」翎花含糊哀号,镜面上的师尊正眯眸,瞪她,手劲可一点也没松软,再将她扭挤成包子脸,双唇被迫噘成章鱼嘴。 这、这是什么恶趣味呀…… 翎花还是一直掉泪,这回却是因为遭拧压得好痛。 师尊施完暴,看见她的惨样,竟然还笑了出来,镜里一人温慈衔笑,一人受虐扭曲,形成对比。 「没说要赶你走,你想留下,便留下。」他放松了手劲,还她脸蛋自由,那颗小包子脸恢复原有的秀丽,不再被拉开又济压、挤压又拉开。 最近倒霉惯了,翎花不相信自己会有幸运,可是师尊就在她耳畔这么说着,口吻里,竟听得出纵容。 「……就算没有顶着朝露的脸?」她小声确认。 「你就算顶着朝露的脸,又何曾像过她?」他不是嘲讽,仅仅陈述。 除了她受朝露残存思念所影响,意识被它侵占,导致行为带有朝露残影,其余时间,她与朝露根本毫不相同,他想错认都难。 面容一样,个性不同,眼神不同,笑容不同,翎花与朝露,混杂不在一块。 「这些年来,陪在我身旁的人是谁,我一清二楚,曾假装想错认,但心里毕竟清明,替身两字,不过自欺欺人。」透过镜面,夭厉与她相望,一字一句,要脱口坦承,原来一点也不困难。 他不得不正视事实,心上之花已凋,不知不觉化成春泥,曾几何时,悄悄萌出一株小绿芽,填入了空虚心口。那株绿芽太小、太嫩,也不知是花是草,偏偏无论是花是草,他都忍不住想呵护长大。 翎花又哭了,却不为疼痛,而是心里化开的喜悦,太多,太满,争相溢出眼眶,模糊镜面映照的两人模样。 可是瞧不清又何妨,正如师尊所言,心里清明,已然足够。 「师尊,我要留下,留在你身边,一直一直与你在一起……」宛若儿时的任性回归,她总是被宠着,想要什么,只要说了,师尊没有不允的。 他淡淡颔首,微笑,神情彷佛当年纵容说着「只要翎花想要,什么都可以」的师尊。 「好。」 入魔之后的种种行径,总归是要付出代价。 「瘟神夭厉,明知身负瘟息,却失慈善,任性妄为,擅入人世,造成多条性命枉断,逆天之罪不容轻纵,判孤绝岩下面壁思过五百年,不得减期。」 武罗一前来,宣告夭厉所需面临的因果。 夭厉正与自己对弈,听见惩处,眉连微扬也没有。 武罗念毕神戒天讲后,浮现半空中的神之文字逐渐消失,他瞟了一眼老友的淡漠态度,坐于石桌另端,观看棋局。 武罗不擅棋艺,插不上手,也不懂哪方输赢。 「这样吧,再加两百年,换翎花此世岁尽之后,才执行处罚,自行前往孤绝岩受刑,绝不推拖。」夭厉搁置完一子,扬睫望向武罗。 「居然还想谈条件?」 「只是答应了她,不想食言。」 答应她说的,要留下,一直一直与他作伴。 他既应了「好」,她的这一世,便将得偿所愿。 武罗说「我去文判那问过了,薛翎花,此世岁寿七十四,拿两百年换五十六,不聪明。」自梅无尽救回她,薛翎花命数遽变,本该十八枉死,却得以活到寿终,生死簿重新更替时,文判亦颇为吃惊,喃喃说着「怎么又来了……」。 「两百不够,再加两百,随你们高兴,直到你们认为足够。」他不会有第二句罗嗦。 「……千百年换陪她一世?」 「反正没了她,五百年与五千年,有何差别。」夭厉眸清面淡,回想漫长岁寿,真正成为记忆的,前有朝露,后是翎花,至于其它,全是一样的空白。 千百年换她一世,护着她走完,而他,贪婪拥有五十余年回忆,之后再去孤绝岩领罚,他心甘情愿。 「你的意思,我会替你转达,至于允不允,我再通知你。」毕竟不是太过分的要求,加上夭厉吐出的代价,远超过他所求,倒并非毫无宽宥可能。 「辰星天女情况如何?」此事,夭厉是记挂于心的。 「那条龙子扛着她,打算走遍天涯海角,一边等她苏醒,一边带她游玩,不浪费时间。」如此大量瘟息,短时间内很难解尽,一切静待灵石本能自愈。 夭厉轻颔,也算是稍稍释怀。 武罗走后,夭厉仍旧专注棋局,静论闲然,彷佛刚才宣罪之事,不过邻人的串门子闲聊。 清风徐徐,风中夹杂淡雅花香,拂来教人舒心。 不忍大好光阴浪费在棋局对峙,况且,无论他的要求是否得到应允,翎花此世的每一日,自当珍惜。 龙子尚且如此,他夭厉也该学学。 「翎花。」他喊,等待她闻声而来,亦不忘提醒「走慢些,别又磕磕绊绊。」她还得倒霉上五六年吧,不小心些真是不行。 兴许是将他的话听进去,翎花来得比平常都慢些,手上还沾了白白面粉,早上听她说要包饺子,想必正在忙活这些。 「师尊……你找我?」 他揩去她鼻尖一点粉白,擀面皮擀到脸上去了?居然连眼窝下也有。 「明日起,我们也去游山玩水吧,看你想去哪便去哪,边走边玩,边玩边吃。」他替她拭净脸,将面粉擦去。 她表情有些迟缓,好似一时反应不来,怔了好半会儿,才咧开笑颜,用力点头「游山玩水?好呀!像好久以前那样,想去哪便去哪,虽然漫无目的,偶尔得露宿野外,可那时好快乐。 有时为了一只烤鸡,从东镇走到西镇,还有一回排好久的队,才吃到最有名的芝麻大饼!光回想起来,嘴里全是它的香味,好想再买十几二十个,三餐都吃!」 瞧她那副馋相。 被她说得他也忆起了饼的滋味,饼香,芝麻香,和在里头的葱末也香,吃了满嘴芝麻的小娃儿,笑容最香。 那时,还真是一连好几天的三餐,全是芝麻大饼。 「这一次,我们再去把芝麻大饼吃个撑。」连他都怀念了。 「嗯!」 什么行李也不用收拾,孑然一身,轻装打扮,跟神仙出门就是这点方便,两袖清风穿梭过,探手一掏银票来。 第一目的地,自然是有芝麻大饼的那座城镇,连吃它个五天五夜,买到大饼老爹都识得这两人。 如何能不识得?排队人龙中,就属这两人最醒目。 男的,高痩儒逸,一身墨裳,却掩不住玉润光芒,身旁女娃虽不及他出色,可人甜、笑甜、嘴甜,买过几回饼,已和大饼老爹聊完祖宗八代。 终于第六日,吃腻了饼,也将县城逛遍遍,翎花央求他「师尊,我们去一趟雷霆堡好不好?我在那儿认识一些朋友,想去看看大家。」 夭厉脑中浮现雷行云面貌,眉间一紧,刻了道浅痕,却要自己不许对个毛小子吃味,这才是为人师尊的高度「当然好。」 这里离雷霆堡颇远,走水路也要十来日,反正他们就当玩乐,一路闲晃下去,总能抵达。 于是第二目的地,雷霆堡,确定。 船程是一站一站买,他们坐了一天的船,来到中继小镇渡口。 镇盛产柑橘,正值产期,满山青翠间,橘橙点缀,犹似黄宝玉石,他们在此多留了两日,采橘吃橘,再赶夜舟下去。 翎花睡在简陋船仓,木板薄,还两边通风,船桨划破河面的声音,整夜相伴。 这夜,月光皎洁,夭厉收到武罗回音,浮在夜幕间的星子,列成一个「允」字,印入夭厉双眸,淡淡牵起笑靥。 如此就好,她的这一世,他能相陪到最终。 至于「允」字背后,须增添几百年罚期,他一点也不在意。 船尾夜风飕飕,拂起墨裳飘扬,在一片夜色中,清傲而立。 腰际突然环上一双软荑,背脊传来贴紧的枕靠,除了翎花,也不会有第二人。 「不是睡了?」他低声问。 「又饿醒了。」她脸埋进他背后发间,被挠得痒笑。 「我记得你买了一包橘汁金糕上船,吃些再去睡。」 「师尊,我们一边赏月,一边吃!」 师尊不饿——这四字,看见她一脸期盼,便也咽下没说,轻颔答应。 两人坐在船尾,吃着酸甜的橘汁金糕,搭配无味清水,亦是另种美味。 翎花褪了鞋袜,撩高裙摆,双脚浸入冰凉河里,顽皮踢着水玩,也不怕夜里川水一片漆黑,会不会跃出什么食人大鱼。 有师尊在,她什么都不怕,就算现在水底有河妖拉她脚,她也——呀! 「师尊!真有人拉我脚!」她惊叫,吓得缩脚往夭厉身上跳。 船家在前头划船,船不大,夜里又特别静,她这一喊,自然也是听得一清二楚,凑起热闹,扬声道「小姑娘,这河里有妖怪,一年都要翻覆好几条船,你当心些呀,离水远点!」 不知船家说真说假,还那么煞有其事。 有妖无妖,问师尊最清楚,翎花马上望向师尊,寻求正解,师尊居然也点头。 「真、真的有妖怪?!」凉意从浸了水的脚,一路窜到她头皮。 「有人说,曾在河面上看见几尺宽的巨蟒呢!」船家补箭似地又说,八成觉得小丫头受惊模样很有趣,大人总有那么一些恶趣味在。 翎花本能惊恐再瞥往师尊,师尊依旧笑,依旧认真点头。 「是……蛇妖?」她口水一噎,咕噜一声。 「有师尊在,担心什么?」确实有,真的是蛇妖,不过道行极浅,也非船家所言,是船只翻覆的凶手,安分待在此河一百五十年,没理由扰牠修行。 方才缠在她脚上的,不过是水草。 「就是怕嘛……」黑漆漆的河,啥时浮出一颗蛇脑袋也不晓得,越是未知,越是可怕,尤其风风呼呼地吹,河面又更寒冷了些。 她是真的怕,下意识往最信任的方向偎去,人都快塞进师尊怀里发抖。 直到听见师尊喉间逸出轻笑,才察觉,师尊是在寻她开心,吓唬她罢了,她噘嘴想埋怨,仰首,却瞧痴了—— 月光下,师尊笑颜灿亮,月华裹身,长发间,泛过一圈又一圈的银泽,船身摇曳,那炫目银泽,也在师尊周身晃闪。 河面水波粼粼,一片潋艳,也不及师尊一半好看,尤其,他还眉眼倶暖地笑着。 他发上的光,诱使她伸手去摸,如扑火飞蛾,贪恋那丝璀灿。 抚过丝绸般的发,任它们穿梭指间,满了一掌细腻。 那泓镶银发瀑,向她垂拂而下,丝丝缕缕,包围她,而衬在发瀑间,师尊那张面容,在她眼前放大,迷炫了她的眼,温暖气息贴近,接着,唇便落下,吮住了刚吃过橘汁金糕的小嘴。 柑橘的香味,充满唇齿,舌尖还沾着糕的甜孜,再来便是师尊的滋味…… 比金糕更甜,更教人贪着想吃,一口一口,想咬着,吞食入腹,化为自己的骨血,滋润心底情愫。 她攀上他肩颈,十指没入墨发间,将他抱紧。 她忘了害怕,忘了蛇妖,忘了天南地北,独独不会忘了这夜,满天闪烁的星,以及星月见证下,幸福的时刻。 第十五章 求亲 船舟在一处小城暂歇,本来不预定此地停泊,今日行经时,看见城街挂满红彩,船家说应是要「娶夫」,翎花和夭厉便决定增添一个行程,瞧瞧「娶夫」是什么有趣之事。 这城,名为女娘城,城里一概以女子为主,并非此城无男儿,而是向来男尊女卑的世俗中,此城风气独特,女子当家主事,男人相妻教子,成亲后,男子嫁入女方家,只有女人能休夫,男人得乖乖顺从四从五德(硬是要比女人多出一从一德)。 船家相约明日午时码头再继续航程,船家乐得偷闲,上岸找酒喝去了。 翎花挽着师尊上街,不时看见妻骂夫的景况,或是男人背上驮着一个孩子,胸前还绑一个,一边哄孩子,一边洗衣裳的贤慧样。 女子酒馆谈生意,身畔清秀男子不时添酒夹菜,何等温柔体贴。 翎花询问城民,才知今晚城长娶亲,酒席办在城西大广场,欢迎所有人到场讨杯祝贺酒。 下船上岸就是为了凑这场热闹,怎能不去! 先找好落脚客栈,在房里,翎花向师尊讨着,更换一袭新衣裳。 毕竟吃喜酒,总得打扮打扮,夭厉替她变了套鹅黄色襦裙,襟口滚了菜软白毛,看上去就像只小兔子,他确实也把她当成兔子装扮,扎起的两团圆滚滚发髻,绑了发带,系上同色毛球。师尊,你这品味 实在是…… 翎花不忍伤他心,兔子就兔子,倒是他自己,好意思穿这样去破坏喜筵?! 「师尊,换件颜色亮眼的衣服吧,乌漆抹黑的,虽不难看,不过人间吃喜酒,不能一身黑,不吉祥,跟我一样,来件滚毛边的吧。」否则礼金再大包,也会招来侧目。 夭厉没拒绝,以往不换颜色,只是嫌懒。 既然这是他生平头一回参与宴席……以往在天界,大宴小宴都轮不到瘟神出席,自是没他的分——入境随俗何妨? 他换一套雪白色长袍,襟口及袖缘皆如她所愿,滚有细致白毛,往她面前一站,翎花险些要给迷晕了过去。 耀眼,真真正正的耀眼! 什么叫玉树临风?!什么叫谪世天人?!她眼前活生生这一位便是! 「真好看。」她脱口而出,不吝于赞誊,心里确实也这么觉得,没半字虚伪。 夭厉拍拍她脑门上的发包子,笑而不语。 他倒认为……脸腮轻红,说着「真好看」的那张笑颜,才真的是好看。 于是两只兔子……不,两位盛装打扮的过路客,跟随逐渐聚集的城民们,一路找到大广场,参与娶夫喜筵。 他们出手大方,付了锭银子当礼金,被热情招呼,坐进筵间。 普天之下的筵席,皆离不开吃喝嬉闹,可女娘城还多出不少花招。 尤其酒一喝开,唱歌跳舞难免,可……这城里的女子们,未免太主动、太强势、太「喜欢就直接上」了吧?! 数不清眼下走来的蓝裙姑娘,编号几号,数到三十八号的白裙女子时,翎花早已放弃再算。她们一个接连一个,上前敬师尊喝酒,其中五个话挑得明白「嫁我好不好?我包你不愁吃穿,不辛苦操办家务,整天打扮得俊俊俏俏,让我瞧了欢喜就可以!」 「人间筵席都是这么回事吗?」夭厉前无经验累积,一切初尝新鲜,当然只能问她「未免太客气有礼,每个人皆来向客人敬酒。」 翎花点点点。师尊,您这么不食人间烟火,实在是有些萌呆呀…… 您瞧瞧,同桌另几名男子,可有此等殊荣? 「你别喝,会醉的。」她只能这样强调。照那些女人排队过来敬酒的气势,不醉才奇怪。 「师尊酒量不差,你才是,别替我挡酒,我怕你醉。」刚刚有几位太过热情的女子,硬要他喝酒,翎花抢在前头帮他喝,现下,脸都有些醺红。 「又来了两个……」翎花啐声,气得撅起唇来。 明明只有一名女子走来,翎花竟能看成两人,足见酒劲开始上来了。 这次,不敬酒,女子送上一朵粉嫩茶花,见夭厉不解其意,便解释道 「这是女娘城的习惯,以花为信,领过了花,再替姑娘簪于发髻,代表接受姑娘求亲。」豪放风俗,别个城镇可瞧不到。 其余女子见状,纷纷抢着摘花,全挤到夭厉面前来。 一朵朵的花排在一块,各色皆有,不限茶花。 他仅是淡淡瞥过,笑了笑「翎花,去采朵花过来。」 「呀?」她忙着鼓腮瞪人,加上酒气冲脑,一时没听明白。 「乖,采朵花过来,快去。」他逐字慢慢重复,并轻力推了推她,她哦声,微微摇晃起身。不想与女子们摘同样的花,加上每日没跌个三回,霉运不会断的体质,翎花甫走一小段路便又摔跤了,鼻尖前正好一小丛黄花酢浆草,生长在砖石缝,花朵不及指甲大,可叶片呈现心形,三片成一叶,也算可爱。 她一抓便是一把,连叶带花,回到师尊身边。 「送给我。」他说,一个叮嘱一个动作,她虽不解,仍乖顺照办,学着那些女子,手里小花往师尊面前递。 群花争酿中,小小黄花酢浆草,黯然失色。 重点不在花是否黯绝珍稀,而是送花之人。 夭厉接过她手中小黄花,拆下几朵,簪进她圆髻发侧,与那团白毛作伴。 他终于能碰触到花朵,却不伤它丝毫。 花,小小的,她脸蛋也小小的,黄花衬黑发,明亮耀眼,加上微红双腮,煞是好看。 几名姑娘见状,全识趣地走了。 人家已心有所属,收了花,簪了发,在女娘城只差一步便成为夫妻,还争什么呢? 城里女子飒爽豪迈,不拘小节,本从一开始也是打趣多过认真,见人家长相俊俏,全城男子没人拼得过,调戏调戏,说不准运气好,被接走了花,也算赚到,没有亦无妨。 「师尊,我头晕……」翎花酒劲发作,眼前人事物都在旋转。 他将她按枕于自己肩上,让她舒适躺躺,也没忘了见筵席出菜时,替她夹几口喂。 喝醉的翎花很乖巧,直傻笑,不闹事,酒品不错,喂肉吃肉、夹菜吃菜,吃到不爱的,皱起一对细眉儿,还是硬生生嚼嚼咽下,可爱得让人心头发软,又忍不住泛甜。 可并非每个人酒品皆好,身后不远的座位,正传来另一对醉酒争执声,音量毫不收敛—— 男人说「你、你怎能睡完就不负责呀……」语调如泣悲凉,一字哀怨过一字。 女人说「睡完又怎么了?!玩玩而已,谁认真谁蠢!我还不想被束缚,想多玩两年呢!你再这么爷爹(=婆妈),当心我揍你!」狼心狗肺的基本说辞。男人又说「可你不娶,我怎么办?我的清白……我怎么做人?!」声音像咬着绢子含糊。 女人撂狠话「罗嗦!」起身走人,男人泪眼婆娑追上去,酒后闹剧草草结束。 夭厉剥了尾虾,递至翎花唇边,她张嘴咬下,嚼呀嚼,口中念念有词,脑袋瓜在他肩上直蹭动,领悟人生大道理「……睡过了,一定要负责的嘛……」 嘴里继续嗯呀嗯呀的,脸上神情困惑极了,像有着天大难题待思考,可脑子就是直发热,害她没办法好好想明白,迷茫地喃喃「可是……为什么你都不让我睡……连住客栈,也分、两间……因、因为我变回翎花……不再是漂、漂亮的朝露……所以……不想要我吗……」 她的呢语,和着酒香,在他耳边轻飘飘地,委屈得像要哭出来一样。 「没的事,别胡思乱想。」他轻拍她的颊,安抚道。 「那……我们以后再睡……」她一副和他约好了的口吻,就差没要求勾勾小指头。 他不知该不该爽快应她「哦,好呀,以后再睡」,于是静静不答。 领花仰头,冲他露出一个咧咧甜笑,豪气拍拍他胸口「师尊你放心,我睡完了,一定给你负责……一定一定……」 油腻腻的唇,就印上来了。 这个吻,什么滋味都有,酒的香,虾的鲜,上一道醋溜鱼片的酸,还有,她中途尝了颗喜糖的甜。 偏偏那般教人欲罢不能。 未等喜筵结束,夭厉横抱起她,任由她沿途啃吮他的唇,纠缠不放,不时逸出几句「师尊今天真好看……」、「秀色可餐」、「唇好软……」云云之类的调戏。 回到落脚的客栈,把人添得满脸湿的娃儿,被按进了床榻,刚怎么用小舌撩拨人,现在活该得什么报应,让人衔进嘴里,狠厉教训一番,想逃都逃不开。 「睡完了,一定负责,嗯?」他抵着她的唇问。 她被吻得双眼迷蒙,两颊红通通,意识有些涣散,师尊送什么到唇边,皆乖乖张口,眼下最靠近唇心的,就是他的唇、他的气息。 她启着唇想吮,他却不让,非要她先回答。 「……嗯,一定负责!」她用力点头,一次不够,再来一次。给完令人满意的答复,终于成功吃到了贴在唇上的软舌。 她贪心吸吮,也想用牙齿咬,可嘴里探入一根指头,阻止她咬下,只能含吮着。 「我可不是虾,这么用力咬,会疼的。」若非他反应快,现在就不光唇角一小块破皮而己。听见「疼」字,她改用舌舔,学猫儿梳毛,一下一下,轻缓吮过他唇心。 脖子上的滚上襟口,被解开推下,挠着一股痒意,从锁骨处漫开,滑过双肩,撩得她缩肩发笑。 伴随痒意而来,是逐渐裸露的每寸肌肤,遭受密密啃咬,又细柔舔过。 痛与抚慰,同时并存。 他掌心炙热,抚摸细腻嫩肤,感受她细微战栗,随他掌心游移。 她生性好动,肌理紧实,甚至练出一些肌肉,可天生肤白,总难晒黑,就算整日在太阳下跑跳,白回来的速度也是极快,虽然她老嫌弃她自己黑,在他眼中,那不叫黑,而是健康。 此时,肤上是酒醺后的粉色,尝起来极甜,一股女娃儿的馨香气味。 她为他的碰触发出吃嘴,嫩嫩地喘,软软地喊,危般魅人,天真、妖冶、单纯、媚柔,这么多的矛盾,同时集合于她身上,竟毫无违和。 夭厉眸色加深,瞳仁反倒更炯亮。 「……师尊……」 「夭厉。来,喊一次。」既然决定要了她这一世,也就不拘泥于师徒关系,再者,上一回抱了她,他早已无法再退回师尊的地位。 她是第一个最靠近他的人,近得教他吃惊,不只身体,似乎连更深之处,都被她渗入侵蚀,霸占一席之地。 她有些迟疑,一脸「徒儿不敢」,可是师尊有令,依旧温柔照办「夭……夭厉……」 「再一遍。」他吻住少女的丰盈,樱红蓓蕾轻衔牙关之间,故意在此时开口,似咬非咬,听见她抽息重喘,近乎失声脱口。 「夭厉——」 出乎意料的顺耳。 而且,被她喊着名,下腹窜升的火,又更炽旺几分,到达难以忍受的疼痛,叫嚣着渴望。他低首,吻了她紧闭的睫,吻那睫上淡咸湿意,最后吻住她的唇,将他的名、她的呻吟,封入彼此气息间,混杂在一块。 滚了白毛的两袭衣裳,被逐一抛出,在地板上凌乱交叠,一如榻上身影,纠缠拥抱,相互探索,绵密亲吻着。 他漆黑长发披散在她身上,顺沿玲珑线条溢淌,些些痒,些些挠弄,当他动作着,每根发的曳动,都像是爱抚、是折磨,她受不住,伸手去抓,可抓入手里,又不知该拿它如何是好,感觉自己是受缚蛛网的虫儿,除了挣扎扭动,什么也做不来,只能等待被吞食入腹,化为他的骨血。 当年枕在他发瀑内,嗅他发香的娃儿,依旧为他迷醉,掬了一手的墨丝,凑于唇心亲吻。 面粉似花,眸波媚蒙,只有那傻乎乎笑着,对他全盘信任的模样,打幼时起便未曾变过。 娇嫩无比的柔软身躯,为他展开,全然奉献,全无保留。 让他挺入深处,探索女孩家最羞人的私密,缠绵绞缚,依附迎合,舍不得他离开,将他留在温暖紧致间,甜蜜包容。 只要他肯要,她什么都给,无论人,无论爱,无论命,全都给他——即便喝醉了,这念头,依然清晰强烈,早已渗入翎花血肉,成为身体一部分。 承受他,怜爱他,满足他。 侵占她,宠溺她,取悦她。 因为酒醉,她所有反应皆属本能,不带半点矫揉造作,双唇逸出媚喘,眼眸如丝,身躯化为一摊最温暧的水,湿儒他的火热,吞裹他益发强烈的动作。 揉皱了的被子滑落地板,不发半点声响,榻上没有它的位置,只容交缠身影共舞。 因为爱,她主动索吻,吻他的眉,吻他的眼,吻他的鼻,她所有喜爱他的部分,全数都要吻过一遍才罢休,一边吻着,一边轻喃他的名。 她牢牢攀附他,在他嘴里呻吟,喘息破碎且急促,被他煨出一身淋漓热汗,摆弄成羞耻的求欢姿态,又让他细细吮去汗珠,无论是凝于额心的、鼻尖的,抑或滴落胸口的,无一幸免。 舌蕾滑过肌肤,引发另一种滚烫颤抖,与体内翻腾作乱的侵占,共同袭来。 收紧了箝在细腰间的十指,掐出淡淡红痕,一次次将她按向自己的热变,她发出抗议般嘤咛及扭动,随即,又转换为娇嫩吟哦,一面在抵抗,一面又在承受,碾作成一种魅人风情。 推拒他,想摆脱天旋地转的悍进;抱紧他,渴望缚留销魂激烈的索求。 夜风透窗,拂入幔帐,撩弄一波旖旎,帐内探出一只虚软小手,很快又被捞回帐中,按到嘴边恣意啃吮,要逼它紧紧攀牢男人背脊,继续扒出几条红痕也无所谓。 越痛,越兴奋,对他如此,对她亦然。 疼痛辗转迂回,逐渐变成难以言喻的灼烫,帐外气温偏冷,可帐内两人皆浑身汗湿,肤与肤密密相贴,汗水相濡,蒸腾了体热。 她长发铺散枕面,一大片泼墨绮丽,与他的发丝交叠,她眼中泛泪,不为疼痛,只因欢愉太多,一时不知所措,随着他的进击,妖娆起伏…… 贪欢一夜。 睁眼醒来,发现自己与师尊一丝不挂,共享一床被子,她还躺在师尊臂膀之间,应该作何反应? 别人怎样翎花不清楚,她自己此时此刻,只想逃。 昨、昨天发生什么事? 她试图回想,仅仅记得好多女子向师尊敬酒……她抢了好多碗喝掉,之后,她们还送花…… 然后、然后……师尊也叫她去摘花……呃,一片空白,直接跳到光溜溜的现在。 她喝醉了吧?看起来是了,因为她脑袋瓜一抽一抽地痛着。 她对师尊做了什么吧?看起来,更是了……师尊露在被子外的部分,处处布满吻痕咬痕指甲痕,一副惨遭蹂躏样。 她悄悄伸手,去核对他臂上的指甲痕……是,凶手是她没错。 呜,薛翎花,不能喝就别喝!酒后乱性出大事呀! 她想挪身下床,逃离案发现场再说,伸手去勾地板上衣物。 在她一有动静时,夭厉便醒了。 看她瞎忙好一阵子,好不容易勾起衣服,才小心翼翼离开他的手臂,怕极了吵醒他。 她胡乱套上衣服,下了榻,双腿居然一阵酸软痛,她险些跌回床上。 那种被满满撑胀,狠厉厮磨后的火烫余韵,由深处传来,她红透了脸,感觉双脚在打颤。昨夜究竟兽性大发到何种田地,能让腿都软了?! 她缓了缓,深做几回吐纳,准备再度挪动。 「翎花。」身后传来低唤,似琴沉鸣,她浑身一僵,迟迟不敢转头。 他索性动手拉她回床上,裸背填进他胸口,她动也不敢动,因为师尊正将她长发撩一边,低下头,吮吻露出来的左后肩。 她哆嗦了一下。「师、师尊……」徒儿驽钝,您这是干么…… 「昨天喊「夭厉」不是已经很顺口了?嗯?」逼她更抵向自己,方便唇舌烙吻,右掌笼罩在她绵软胸乳前,微微施压,不容她逃。 「我……喝醉了……太胆大妄为,居、居然直呼师尊名讳……」罪该万死!她自请处分,揪着双耳,可怜兮兮等受罚。 「我同意你这么叫。」而且,也喜欢听她这么叫,她把他的名字喊得好嫩、好软,尤其动情之际,几乎能酥入骨头。 「……」翎花怔忡观他。是自己酒未退,还是师尊在说醉话? 「难道,你想一辈子喊我师尊,与我当师徒?可是晚了,昨夜,你当众向我求亲,而我应允了,按此城惯例,你我婚约抵定,连房都圆了,名已正,言已顺。」 「我……我向你求亲?你、你允了?!」后者让她更惊,声调完全扬高。 「证据在此。」他拈下她凌乱发髻间,几朵幸存小黄花,虽已枯萎,依然是铁证如山。 「可是……我没这么贪心,没想得到那么多,我只要能陪着你就够了……当一辈子师徒,也没关系……」她心里当然欢喜,正因太欢喜了,反倒不知所措,怕这只是场梦境,怕等酒一醒,全部又都不见了…… 「既然要陪,以夫妻的身分,岂不是更好?」起码遇到类似昨夜的异性求爱景况,站出来也理直气壮。 「这是我师尊,离他远点」,与「这是我夫君,滚」,听起来的下马威力,差距甚远。 同理,日后他见到雷行云,自然也能直白要雷行云闪远些,哼哼。 「我以为你妻子的位置……是留给朝露的,我、我没敢跟她争,从来不敢想象,你会……」娶我。 翎花心愿很小,没想霸占他,或许看见其它女子对他示好,会有些醋意,那是她自己内心的坎,得自己跨过去。 她只求相伴。 至于哪种身分,她不在意,也绝不会强逼他负责,这种莫再提莫再讲的滚床事件,师尊若想要她的身躯,她可以给……反正她不嫁人,不用去管清白贞节,无须向谁解释或坚守。 「我并不想去比较你与朝露,孰轻孰重,我和她相识早,你却比她陪伴我更久,你们两人,无论是曾经,抑或现在,都真实存在、都重要。」 他不愿骗她,亦不要抹杀过往点滴。 遇见过的,深爱过的,失去过的,拥有过的,便是他的经历,缺一不可。 失去朝露,曾让他有多痛,此刻,他便有多害怕再失去翎花。 当然他也知情,她这世寿终后,他必须面对一段为期不短的囚刑,他不会连累她一并承受。也许,数百年后,他服完罪期,再去寻她的某个下一世,去见她是否幸福安好,若是,远远观望而不介入,也是一种成全。 而她的这世,他想贪心,想独占,不将她让给谁。 「把你这世允给我,不愿吗?」 怎可能不愿?!是不敢妄想呀! 这对她薛翎花而言,是最最遥远的美梦,不敢碰,不敢贪,从来不准自己有半点遐思。他却说把你这世允给我。 她一千个愿意,一万个愿意,什么娇羞、什么矜持,此时都太矫情,翎花没有应答,整个人却扑进他怀里,一脸喜极而泣的泪。 愿或不愿,己无须多问。 两人在床榻间又厮磨了许久,险些耽误与船家相约的时辰,最后匆匆赶至,彼此身上全是狼狈痕迹,她的发包子甚至松垮了半边,一副凌虐过谁的模样。 早膳午膳一并在船上解决——啃馒头——吃饱,翎花盖着他的长衫,枕于他腿上补眠,睡容香沉,唇角始终带笑,彷佛沾了糖蜜。 接下来几处渡头暂歇,下船只为采买食物及解手,又立刻转乘另艘船启程,几日辗转,终于抵达雷霆堡。 「这里算是我地盘,再来由我带路!」翎花在雷霆堡住过一阵,豪气拍胸口,一派地头蛇嘴脸「先带你去吃有名的大卤面!我想死它了!」 咦?不是直接去找雷行云吗?居然是大卤面更重要。 看来她根本是假探亲之名,行狂吃之实,雷行云若知,都要哭湿十条帕子。 「卖面伯母每回见我,总嚷着要替我作媒,把雷行云气得跳脚。」等待面上桌的时候,她嘻嘻笑道。 但此次,伯母只送上热面,没作媒,转身招呼其它客人,翎花才想起来,她面容己和以前不同,对她先前所认识的人来说,她变成了眼生陌路人。 很难说出内心是可惜,抑或无所谓,毕竟熟人在面前,却待她陌生,总会有一些落寞的。 翎花很快调适过来,人生本就是如此,来来去去,就当作重头来过便好。 吃完大卤面,还买了串糖葫芦边舔,看见卖花生炸糕,吃一半的糖葫芦就往他手里塞,立马纤臂里又多出一包炸糕。 沿途,她讲述之前在雷霆堡的生活,雷夫人如何待她如女,雷行云又求过几回亲事,雷家父子吵架的声量……大大小小琐碎事,逐一禀报。 当然也没漏提,她身处雷霆堡,心却时时在他身上,老想着攒钱离开,去寻他。 「你那时……是真的打算不要我了,对吧?」她小小声问,难掩一丝埋怨语调。 「我认为,你该是恨我的,分离,对你对我都好。」夭厉微微敛眸,音容皆清浅。 当日的决定,是否后悔,他并不确定,或许那时不舍弃她,便无今时的再聚纠葛,世间的因与果,两两牵系,环环相扣。 她握了握他的手,五指扣紧紧的,以行动告诉他,不分离,绝对不分离。 「让让!快让让!别挡在路中间!」一声吆喝,从后方响起。 行人纷纷闪避,翎花也拉夭厉退后一步,就见几人策着骏马,如入无人之境,马速飞快,往中央主堡驰骋。 翎花眼尖看见其中一人。 「雷行云!雷行云——」她挥手大喊。 雷行云听见耳熟娇嗓,匆匆回头,人群中没看见熟悉身影,只瞧着一名陌生姑娘猛招手……姑娘很陌生,反倒姑娘身畔的那男人,眼熟到不行——呀!翎花家的师尊! 「你们先回去禀报堡主,我随后便到。」雷行云交代左右,自己扯缰停下,徐徐策马,走向两人。 他居高临下,眼光在两人脸上打量。 「你不是翎花的师尊吗?翎花捎信回来,说找到了你,正与你在一块,她人呢?」雷行云左右寻找。 「我呀!我呀!」翎花指着自己,咧嘴笑。 「你?」雷行云挑眉,扫去的眼神在说拜托,翎花貌美如仙玉颜精致天生丽质,就你?! 翎花笑咪咪,不以为意,朝露的容颜本就黯冠群芳,天上仅有,人间难寻,雷行云露出这种睥睨样,人之常情啦,不怪他。 「被我失手弄破的传家玉佩,你收到了没?我答应赔钱给你,还画了只跪地小人代表我的惭愧内疚。」她朝雷行云眨眼。 雷行云一怔,瞪大了眼看她。 「每年都问我要不要回来过中秋,今年是赶不上了,明年若师尊同意,我们就来呀。」 「你——你——」这声音,骗不了人! 「要是找不到你师尊,或是找着了,他却不要你,你尽管回来嫁我,知道吗?」翎花又补上这句只有两人才知的悄悄话,一时没发现,身后夭厉眸心一沉,扫向雷行云,眼光如冰似霜。 这下,换雷行云哇哇大叫,险些摔到马下。 「翎花!你怎么了?!发生什么事?!你怎么毁容成这样——哎哟喂呀!」雷行云被翎花狠狠跺一脚。 「你真没礼貌!啥毁容呀!这是原本面目好不!」翎花气鼓鼓的,捏自己的脸颊给他看,货真价实,童叟无欺! 「什么意思?之前那张脸是人皮面具吗?」雷行云满脸惋惜下马,动手要去捏她脸,被她身后师尊一瞪,哪敢造次? 「哎,说来话长,不如不说。总之,我薛翎花就是长这副模样。」早些习惯。 她家师尊都能在半空中飞来飞去了(他有点怕她家师尊,但总是要逞一下英雄),换脸又算啥?雷行云一点也不想大惊小怪了,她既然不说,他便不问,只是惋惜。 「以前美多了呀……」若当年山中获救,睁眼醒来,看见是此时这面容,他大概……只会诚心感谢她救命之恩,然后,天大地大后会有期。 男人嘛,第一眼看的,谁不先看脸? 「你还说!」她再度抬膝,雷行云马上封口,但安静不了多久,便开口邀他们进主堡做客,翎花当然点头答应。 「我只是来看看你们,要解释面貌不同实在很麻烦,你就跟他们说,我是翎花的姊妹。」她此行还想看看雷夫人,及以往几位很照顾她的丫鬟姊姊。 「谁会信呀!姊妹哪有差那么多!」雷行云又吐槽她,气得翎花一拳赏过去,他跑给她追。 「我哪有长得很丑,好歹我娘以前被称为天乐村之花耶!我爹说我像娘亲,自是差不到哪里去呀!」翎花懒得费劲去追人,叉着腰,远远吠他,雷行云行径幼稚,早一步跑进堡门后大笑。 「是不丑,只是与朝露相较,任何人皆失色,他先瞧过了朝露,再瞧见你,自然不习惯。」夭厉很公道说。 翎花转向他,脸庞有些谨慎惶恐,问「……你也觉得不习惯吗?」会不会望着她时,心里在想还是朝露赏心悦目…… 「你顶着这副皮相,流着两管鼻涕,或是睡到淌口水的丑模样,我瞧的还少吗?怎可能不习惯。」她所有最邋遢的模样,他都看见过,再糟也不会更多了。 「那是小时候!我现在才不会!」她脸红反驳,见夭厉笑容温浅,竟也轻易被安抚。 他一点也不嫌弃她不及朝露之处,所以,当他凝视她时,眼中没有比较、没有失望,仅有笑意,浅浅荡漾。 朝露的美好,无人能及,却不想在翎花身上强求,翎花就是翎花,成不了朝露,同样的,朝露亦取代不了翎花所散发的暖热。 他先后遇上她们,无须从中择一,她们皆能同等重要。 「他酸我变丑了,你不替我骂他,还看热闹看得那么开心?」她噘嘴晚他,他应该和她站在同一阵线嘛,翎花撒娇意味浓厚,倒不是真埋怨。 「你只需要顺了我的眼便足够,其余闲杂人等说什么,不值得在意。」夭厉回道。 最好所有人皆如雷行云一般,肤浅,以貌取人,不去察觉她内在美丽善良,眼底的惊艳逐渐减少,别盯着她瞧。 翎花双腮轻红,被他一句话给弄暖了心,胸口热烘烘的,像刚蒸熟的包子,蓬松柔软。 全天下嫌她丑又何妨,只要师尊一人喜爱她就好,如此一想,也不计较雷行云的坏嘴了,哼哼。 她挽着夭厉,进入雷霆堡主城。 雷行云自知玩笑开过头,晚膳办了一桌酒菜,宴请两人,虽不是丰盛名贵菜色,但全是翎花偏爱的家常小吃,这一顿,倒也开心尽兴。 翎花胃口极好,什么都吃了好些,也喂夭厉吃不少,一旁雷行云看了眼睛痛,唉声叹气「幸好我下个月就要娶妻,否则你们这样目中无人的卿卿我我,是想逼死谁呀!」是单身汉都想撞豆腐自尽! 翎花嘴叼一颗肉丸子,险些掉下来,眼眸圆睁「你要娶妻?这么突然?」 「哪儿突然了,从你离开雷霆堡后,我爹天天催我,我本来还想等你,结果等到一堆玉佩碎片,为此,我在祠堂罚跪一夜……」不肖子孙毁坏传家之宝,其罪恁大,可……明明不是他打破的,嘤。 三年的等待,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收到她雀跃提及寻获师尊的书信时,让他知道,该是死心的时候了,于是不再排斥爹娘安排,全凭他们处置。 「你见过她吗?」那位将要成为发妻的女子。 雷行云点点头,脸上有抹笑意流露「倒是个清秀可爱的丫头,一块吃过几次饭,挺有话聊的,娶她,也不觉得有多勉强,反正感情日后再慢慢培养吧。」 「看你那种笑脸——她一定长得比我好看,你心里一定觉得「赚到了,没料到薛翎花变那么丑,幸好当初求亲不成」,对不对!」 「相较起来,她确实比你好看,哈哈。」故意很响亮地笑两声。 翎花并非真的丑,只是缺少了惊艳感,否则相处时间一长,认真细看,她五官匀净,模样端正,清丽爱笑,像颗暖阳似的,谁看了会不喜欢。 「你们会留下来喝我喜酒吧?」雷行云问。 翎花望向夭厉,他颔首,得到肯定答复后,她才咧笑回答雷行云「好呀,我要看看嫁你的那姑娘长什么样!」 「等忙完法会,再来便是忙婚筵,你们回来得真巧,所有热闹全撞一块了。」 「法会?」翎花边舀汤喂师尊,边转头瞟雷行云,这两字,让她想起了不好的回忆…… 「是呀,城里要先办一场驱瘟法会呀。」 「……你们到底是有多爱法会呀?!每年都办哦?」翎花一脸囧,悄悄偷觑夭厉神情。 驱瘟法会,摆明挑衅瘟神呀! 「三年前办完那场,成效不错,我们雷霆堡便沿袭这传统,反正办了求心安,城里众人一块热闹热闹,也不是坏事。」雷行云浑然不知,堂堂瘟神,正坐在他对面。 「……」翎花还在偷瞄夭厉,所幸他表情淡然,并无波澜。 「你可别像那年,傻傻闪身去帮假瘟神挡水挡石头呀!我爹气你气好久,幸好后来没传出其它疫情,否则还不全赖你身上!」雷行云慎重交代。 夭厉闻言,凝望她,她干笑,挠着泛红颜腮,满脸不好意思。 他在桌下轻握她的手,懂她那般的心思,懂她对于他的怜惜。 就连对待假扮的瘟神,便已如此,换成真的,她连豁出性命都愿意了吧……怎么会这么傻。 酒壶空了,雷行云去取新酒过来,小厅暂时剩下她和夭厉。 「你别生他们的气,他们只是惧怕,法会什么的,纯粹是想心安……」 「我没生气,相反的,我一直很想亲眼见识,何谓驱瘟逐疫,毕竟没人敢在我面前做,我是真的好奇。」他眸里有笑,带些嘲讽,却无恶意。 「你该不会是想亲自下场,破坏驱瘟法会吧?」例如,瘟神反过来追着城民跑之类的扭转戏码…… 「当然不会,你不是还想留在这里吃雷行云的喜酒?我若那样做,怎可能再被招待留下?」 他微微笑,神情那般慈祥无害——才怪! 法会当天,假瘟神在城街上大展神威,又是飞到半空,又是浑身发光,向惊呆的雷霆堡众人命令,盖庙供奉,香火不断,方能永绝瘟疫侵扰,众人伏地下跪,猛磕头、猛答允,隔日造庙事宜便风风火火启动,不敢拖延。 人间第一座瘟神庙,落脚雷霆堡。 翎花哭笑不得,师尊整起人来,也是毫不手软的呀! 几日后,她拉着夭厉,去看了盖庙景况,她还帮监工的雷行云出主意,庙旁一定要种植满满牡丹花,瘟神喜欢牡丹,祭拜时以茶代酒,茶要泡好喝点,太难喝会惹瘟神不悦哇啦哇啦云云。听得雷行云楞楞傻傻,反问她「你跟瘟神熟哦?祂托梦给你?」 她只回他一句「少罗嗦,照做就是了!」 从盖庙的空地离开,她和夭厉上街闲逛,看街摊卖的新鲜小玩意儿,边逛边聊,聊日前驱瘟法会趣事,突然夭厉停下脚步,翎花也从喋喋不休中静止。 两人眼前,站着怒气腾腾的天人,武罗。 伤疤满布的严厉面庞,青筋条条清晰盘踞,看来好生吓人。 不若前次出现,勉强算上和蔼可亲(?),此回他毫不收敛火气,任凭愤怒盈满周身,顾不得这里是大街,指着他们两人,轰轰吼声如雷「你们这对诈欺师徒!」 终章 孤独岩 当然不能任由武罗当街发火,他那一吼,震破多少屋瓦而不自知。 夭厉师徒俩连哄带拖,把武罗骗进茶馆雅厢,关门问清原由。 「老友,我不记得何曾诈欺过你。」 「你还真有脸说!薛翎花此世岁终,你将前往孤绝岩领罚,你是不是这样承诺!」武罗一掌落下,木桌立马碎裂,连茶壶茶碗也全震碎,看来等会结帐,得赔上好大一笔…… 「是,我确实如此承诺。」夭厉颔首。 「那么为何让她吃下仙丹,从此获得不死仙寿?!这不是诈欺是什么?!」武罗忿忿指向翎花。 薛翎花不会死,孤绝岩之罚又要哪年哪月哪日才执行?! 夭厉淡淡扫眸望她,翎花心虚低头,谁也不敢瞧。 「你是何时知道孤绝岩之事?」夭厉问她,她不敢扯谎,照实回了。 「……那天他来宣布你的刑罚时。」她正在搓饺子皮,一时突发奇想,跑去要问师尊饺子馅里要不要包虾仁,便撞见他与武罗对谈。 原来,她这么早就知情,却假装浑然不知,这段时日更须佯装若无其事,依她这鲁莽性子,要藏话作戏,倒真难为了她。 「谁给你仙丹?」元凶猜也猜得到,除了某一位,还能有谁? 「梅先生。之前在他那儿养伤,他给了我一颗,说是以后用得到,叫我好好藏着……」 梅无尽定是清楚她想永伴师尊的念想,才贴心赠药,虽然那时不知道师尊是否愿意让她吃下仙丹,她不敢胡来,只能好生藏妥。 偏偏之后教她听见孤绝岩之事,听见师尊向武罗要求,等她死后才执行刑罚…… 她清楚师尊不想拖累她、不想让她虚等,他允她一世,之后就是几百年孤寂,她无法抛下这样的他,若要责罚,她也愿意陪着他,一块去孤绝岩领受。 于是,在船舟上,师尊吻她的当晚,她便自行服下仙丹。 夭厉浅声轻叹,转向武罗,语带歉意「是我教徒不严,未曾察觉她的举措。」 「……」武罗还能说什么,仙丹吞都吞了,逼她吐出来不成?! 「翎花,你可知错?」夭厉转而教训徒儿。 「徒儿知错,徒儿不该瞒着师尊,自作主张。」翎花头垂低低的,一脸诚挚反省。 「罚你今日不许吃饭。」他做下处置,轻得连武罗都瞪大眼。 「是。」反正本来就打算下一顿要去吃汤面。 「教不严,师之惰,身为你的师尊,我难脱其责,我与你同罚。」今天也不吃饭了。 好,罚人与自罚皆己完成,夭厉继续品茗,神色悠然。 「这、这样就当没事了?!」武罗气呼呼,想再拍桌,才发现桌子早散了,拍无可拍,一把火更旺。 「当然不是。罚一样可以罚,无论师尊要罚多久,我都跟他一块受,两人一起罚。」翎花并不逃避。吃下仙丹的用意,起初也单纯无比,只是不舍独留师尊一人。宝 人家如此豪爽,买一送一,武罗再有气,也无处发作。 神的思绪太纯净无瑕,没留坏心眼,不懂防人之心不可无,没想到被钻了漏洞,答应薛翎花岁终才执行刑期,结果人家现在得了仙寿,怪谁? 怪自己一根肠子通脚底,忘了拐弯。 「罢了,待神戒天谴现示,再看如何解决此事。」武罗终于冷静下来。一从文判口中得知,薛翎花岁寿已改,一时激动便杀来,实际上,找到夭厉师徒之后,该要做什么,武罗并未细想。 骂也骂了,指控也指控了,武罗最后仍只能摸摸鼻子走人,留下雅厢里一地残桌破杯壶,都不顺便先用仙术恢复完再走。 「为何不告诉我仙丹之事。」静默半晌,夭厉开口。 「你也没跟我说孤绝岩的事呀!」 他口气并无半分指责,她却夹带埋怨,甚至目光哀凄凄,颇具怨怼。 「不说,是知道你会担心。」他低吁。 「我当然会担心呀!你以为等我一死,看不见后续,你就能安心去孤绝岩领罚,管祂们加你多少年刑期,反正你孑然一身,无牵无挂……」 夭厉无言,他确实做此打算,也不觉得哪里做错,可她红着眼眶,一副他对不住她的模样,让他实在无法出声顶嘴。「如果我死后才知晓你的打算,就算是逃,我也会从地府里逃出来,飘都要飘到孤绝岩去,你在那里囚几年,我便在那里陪几年,我绝对不让你一人孤孤单单!」她不是说赌气话。 「我知道。」他轻抚那颗低垂的脑袋瓜,拍着柔软发包子。 正是知道她会那般死心眼,才更开不了口拖累她。 「翎花,几百年,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哪里都不能去,仅仅面对一大片冰冷石壁,没有芝麻大饼,没有糖糕,没有大卤面,饿了只能呼吸山岚轻烟,困了也没有软榻厚衾能睡……」并非恫吓,夭厉陈述事实,想打消她相伴的傻念头。 她抬眼,眸底映着他的身影,全心全意,再无其余杂质,巴掌小脸上只有认真,只有坚定「有你,就够了。」 夭厉无话可说了,身体远比意识更快一步,紧紧将她抱进怀中,让她的温暖、她的柔软,填满胸臆,再也与他无法分离。 她用了最少的字眼、最浓烈的感情,说服了他。 哪怕光阴悠远,无止无境,日日皆是相同景致,也黯淡不了眼中色彩。 有她,甘之如饴。 孤绝岩。 距离神戒天谴现示,已是数百年前之事。 维持原订处置,人间五十六年过后,他与翎花前往孤绝岩,迄今,未曾踏出半步。 孤绝岩,顾名思义,傲绝耸立于群山深壑之间,岩间寸草不生,独独一岩孤髙挺拔,穿破云海,任凭白岚笼罩,层层云浪翻腾,拍打寒意。 孤绝岩寒冷依旧,可人也同样温暖依旧。 一间小小草庐,一圃小小菜园,一泓小小池塘,一园翠玉绿竹,一丛挂着碎紫缤纷的藤花,藤棚边,还有几株牡丹,便是岩顶的全部。 上孤独岩前,翎花打包许多花草种子、雄鸡、鱼苗,在此打造一处家园。 植物类泰半全赖夭厉法术,才得以种活,而且不分季节开花结果——他头一回施法术能救治枯萎花草,眸里的诧异及激动,看了她心疼。 他一辈子皆在毁灭生命,如今竟拥有护草木之能,他曾经想也未敢奢想,还以为永远都不会懂,那是怎生滋味。 不过那些衍生数百代的鸡鱼,倒是翎花辛苦养肥养大。 还有胖白,那只虚幻的小家伙,夭厉也替她变回来了,正满园子乱跑,精神奇佳。 同时她没忘了挑拣书籍、棋组、茶具,一并带上,让夭厉解闷。 很偶尔的偶尔(大概五十年左右),夭厉几名稀罕老友会上来做客,送些食材书册……还有霉运。 武罗亦来过两回,看着那处菜园子,以及池间悠哉鸭群,叹为观止,嘴里喃喃说「这也叫处罚?」根本是隐居山林,闲云野合……鹤。 然而神戒天谴只说上孤绝岩面壁思过,可没说不能盖房造景,不算违反规定。 况且受罚者是夭厉,翎花毋须一块吃苦,她爱在孤绝岩养狗种菜钓肥鱼,神也管不着。 夭厉须面壁思过,他守诺照做,只是翎花跟着,与他背靠背并坐,有时念书给他听、有时陪他天南地北聊,有时枕着他的背打盹,有时一边生火烤鱼,有时同看斑斓夕阳,欣赏天赐美景。 枯燥的惩罚,变得一点也不无趣。 其中,又以此时的「面壁法」,最得夭厉欢心,天天面壁都乐意—— 把人按抵石壁上,热切亲吻着,很快地,娇躯慢慢瘫软下去,全身重量落在他掌间,任他搓圆捏扁。 舔过嫩软唇瓣,稍加哄诱,便为他热情开启,让他探得深入,汲取更多香甜津蜜。 舌经过无数次调教,已经学会如何迎战他的挑衅,模仿他的动作,与他勾缠。 银丝牵系,被湿热纠缠的吻给带出,亲腻的水泽声,与逐渐加重的喘息相融。 白皙肌肤上,一层淡淡樱红,眼睁转为轻蒙,浮现系色,为他迷醉。 再探掌至丝裙底下,感受玉肌轻轻颤抖,顺沿脚掌往上,一寸寸,以指尖滑过,恶意托起小腿肚,半迫使它抬高,勾向自己腰后,总能听见微弱抵抗声,软软说着「别这样……」——男人听见,绝对只会更上火的撒娇。 故意抵在耳鬓边,热息吁吐,沉笑回道「可我就想这样,怎么办?」口气还得佯装无辜。 简单一句话,便能得到最纵容的给予,他想怎么样,就能怎么样,一切随他。 男人劣性强大,得了退让,就更逼近一步,加倍掠夺,而非仁慈放过。 前有他,后有岩壁,受困其中的人哪有活路?只能乖乖被「面壁」。 谁说面壁仅能思过?面壁能「思」的,还有淫欲。 白嫩腿儿挂在他腰际,为求平衡,那只细膀不得不攀紧他的肩,彼此贴近。 男人手指抚过的每一处,细细战栗起来,绣履早不知掉落何处,可怜兮兮的脚趾泛白蜷起,大掌很快挪到浑圆臀上,五指收拢,似乎在戏玩它的挺俏紧实,轻轻捏,重重揉,托着它,逼迫娇躯更往自己身上贴。 男人的长指自然不会只安于现况,挪着挪着,往更温暖的部分移去,拈弄稚嫩蒂蕊,撩拨甜腻湿意,拓土开疆,故意要人疙颤颤地,将长指吞入。 这种时候,哀哀求饶的呻吟,再度虚软传来,有时求他慢些,可他真的漫漫来了,又被要求快点,他都不知该听从哪一种请托。 亲吻那汗湿小脸,舔去凝结鬓角的汗珠,咸着舌尖,甜,却沁入心脾。 舌尖挠人地吮舐耳垂,也不放过颈侧,尤其停驻在浅碧色脉纹间,刻意加重力道。 用舌舔,用牙咬,用唇吸咂,与指间探索相互呼应,总能逼人发狂,纤细腰肢颤摇,胡乱绞吮他的指,直至噙着泪花,失声崩溃,湿濡了他的指掌。 手指退了出去,取而代之,是加倍火烫的他,把怀中半软的身子重新顶了紧绷,无法不抱紧他,全心依附,以稳住瘫下的身姿,嘴里埋怨着—— 「你真的好坏……」却比他更坏地将他留在深处,裹以甜美温热,最魅人的妖娆,不舍与他分离那般贪婪。 两人融为一体,此时此刻,她属于他,而他,同样是她的,谁也不再孤独,心与心,贴得恁近,彼此激烈的怦动声,只有对方能听见。 他很快被逼出了狠性,纵情肆虐,下手折腾,怎么痛快怎么来,知道她一定能承受,虽然哭着喊不要不要,但抱得最牢、绞得最紧的,也是她。 这种面壁思过,夭厉乐此不疲,几乎一得空就压她一块「面壁」。 在孤绝岩什么没有,空闲时间最多,翎花理所当然成为同伙,与他一起服刑。 甜蜜的刑期。 翎花每每被「面壁」完,都有种「这不是师尊这不是师尊这不是我家师尊,这是哪只彼了师尊皮的狼呀!」,偏偏每回惨遭摁按在石壁上,自己居然还会心生期待…… 她喜欢师尊失控的模样;喜欢他在她身上获得快慰时,沉眸里,炯炯发亮的笑意。 更喜欢师尊枕靠在她肩颈间,平息汹涌狂乱的喘息,汗水与她相儒,体温好烫,环于她腰际的手臂,把她箝抱得好紧。 薛翎花,你被师尊教坏了呀! 如此欢乐痛快的面壁思过,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,武罗带来特赦,这对师徒一点也没流露出开心喜悦,甚至根本没打算 离开孤绝岩。 武罗看不下去,吼了出来「拜托你们把地方让出来,换别人关了吧!」 这辈子还没见过牢头赶囚犯,只求他们放过孤绝岩的石壁! 石壁不是这样用的呀!石壁都在嘤嘤哭泣了! 终于,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朗好天气,夭厉与翎花,被赶出孤绝岩,刑期结束。 (石壁表示终于走人了!) 数百年间,物换星移。 昔日故友早已不在,普天之下,半个熟识朋友也无。 老记忆中的人事景物全非,寻不着往日点滴,踏上之地,处处陌生无比。 又何妨?没有故知,重交新友便好,环境不熟,当成来到一处新地方,也很是有趣。 再也不会他乡偶遇故知,若有,只会是夭厉的神级辈老友。 近来,有越来越多这样的「老友」,特地前来寻访夭厉,目的皆相同,便是要他重新回归瘟神一职,他并未答应,淡淡将人请回。 显而易见,今日街市所遇的「老友」,不同以往,交情颇为特别,由夭厉脸上微微一笑的神情,便可得知。 那是一对男女。 男人白裳纯净胜雪,面庞清瘦,温雅如玉,凝在面容间,是淡淡静识的精致,他眉眼生得极好,既慈善,隐约又含一股不容侵犯的气韵。 墨色长发随兴披肩,不知是否日芒照射缘故,他发间镶了层银白光辉,翎花一时眼花,以为见着一泓漂亮白发。 反观女子,红裳裹身,恁般妖艳,美丽得太过头,几乎整条街的人都忍不住回头,多瞧她数眼。 不输花仙朝露的倾世容颜,却比朝露更添高傲冷艳,眼角流溢的款款风情,辉映着饱满额心上一粒珍珠,即便朝露仍在,犹叹不如。 女子轻挽男人的手,依偎他身旁,眼里谁也不瞧,就只有男人存在。 两个气质迥异之人,站在一块,竟无违和感,好似本该彼此相属。 不知怎地,翎花觉得男人好生眼熟,似乎哪时见过,偏又想不起来。 他与夭厉有些微神似,皆是清俊颀瘦的相貌,眉宇间亦有相仿温慈,夭厉较他多了分严肃,可男人眸光却更清冷,有种目中皆空的味道。 夭厉一开口,问得直接「你也是为劝说而来?」 男人眉眼皆带笑,眼瞳颜色极淡,仿似琉璃,其中夹带无辜,反问「我像吗?」 不像,他身畔女子一手全是零嘴食物,而他,也拎有不少油纸包,活脱脱是丈夫不敌爱妻撒娇,被拖着出门撒钱逛街的模样。 「既然巧遇,一起用膳吧。」夭厉说。 连武罗和梅无尽都不曾被夭厉主动邀约吃饭,看来这名「老友」,果真不一样。 「正有此意。」男人颔首浅笑。 四人步入一处饭馆,被招呼落坐,点菜任务交由彼此身边女伴负责,她们比自己更清楚自家男人的吃食喜好。 等待上菜的过程中,他们随意闲聊,虽非热络聒噪的聊法,倒也未曾尴尬冷场,就连翎花都能和极艳女子说上几句——自然是聊吃的。 「难得见你离开天山,居然还走入热闹市集。」 「穷奇想下山逛逛,便陪她来一趟,省得她惹是生非,不好好看牢些,我不放心。」男人笑答,面庞瞧见些许纵容。 「喂,我哪时惹是生非了?不过是教训几个手脚不干净的臭男人,谁教他们净想往我身上揩油,我穷奇是他们能胡乱摸的吗?!」女子被指责得超冤枉,为自己辩解。 哼,她要是真的任人占便宜,也不知道换谁捧醋狂饮酸溜溜了! 二吆喝着上菜,摆满一桌热菜热汤,并道声「客官慢用」后退下。 几人动箸进食,其间翎花努力替夭厉夹菜夹肉,要他多吃。 她若不勤快喂食,夭厉总是爱吃不吃,对于美食没有太多吸引,非得一口一口夹进他碗里,盯他吃光才行。 夭厉没开口拒绝,碗里出现什么,便认真吃下,并不挑食。 「小虫儿,你确实努力。」男人眸光含笑,看两人互动,突然有此一说。 夭厉与穷奇同时停顿,动作如出一辙,抬眸看他。 前者皱眉,是为那句突来的莫名其妙;后者皱眉,却是单纯吃醋。 什么小虫儿?!他都没甜甜喊过她一声小穷奇哩! 「嗯?原来你不知道?」男人夹了片肉到穷奇碗里,她重重咬着,泄愤。 「我该知道什么?」夭厉睨他,翎花也是一头雾水,怎被冠上了个「小虫儿」昵称,她长相像虫子吗? 「不,没什么是该知道。知或不知,并无差别。」男人浅笑摇头。 「既已脱口,便解释清楚吧,你身旁那位,看起来比我更想弄明白意思。」不用定睛瞧去,都能感觉穷奇浑身散发的酸气,浓郁弥漫,爪子全红了。 「你可还记得,每当你执行完任务,返回与世隔绝之处,安分静默地自我囚禁时,那屋里,有何物相伴?」 「……空虚寂寞冷?」夭厉很认真想完,给出答案。 男人笑出声来「也是,你定当不曾留意过,留意那小小暖光,为你照耀一室明亮。」 夭厉依然不解,翎花更是完全处于状况外,他们这些神级老友的谈话,她总是很难听明白,与其费神去理解,不如多替夭厉挑几根鱼刺。 倒是穷奇,听出了端倪,艳眉渐舒,只手托腮,脸上多出几分舆味。 「……光熙虫?」夭厉终于理解过来。 光熙虫,仙界中独有之物,不及拳头大小的虫儿,通体橙黄,虫腹白皙赛雪,呈现半透明玉润状,暗夜生光,如灯火炯亮,小小一只便能照亮一室,加上豢养容易,只食少许六气——阴、阳、风、雨、晦、明之气,也有人说,牠们以六情为食,好、恶、喜、怒、哀、乐。 天人们几乎都会养一只,功能远胜夜明珠,于是又被唤为「小金乌」。 即便是瘟神住所,亦容得下光熙虫生存,想来瘟毒亦包含在六气之内。 他屋里,确实有这么一只虫子,在他揽卷阅读时,在他独自对弈时,在他凝望窗外远景时,总有一丝光明,轻缓落下。 他并未费心养着,也懒得留意,在他眼中,光熙虫的存在,渺小如尘。 「你逐渐产生入魔之势,离开天界不归,牠在我座前,足足跪求了五十年,舍弃羽化之机,盼我成全一愿,不求情,不求爱,只求相伴,求在那孤寂之神身边,给予点滴光亮。」男人慈眸轻敛。 夭厉淡淡瞥去,觑望那正将鱼刺挑干净,鱼肉再拨至他碗内的娃儿。 她居然是…… 「我助牠入了轮回,让牠得以在某一世,如愿遇上,至于其它,全是牠努力得来。」他并未干涉过深,虽参透未来,但他不会轻易介入影响,一切,随缘发展。 夭厉静默不语,内心全数了然。 原来,她对他瘟毒的无惧,从来就并非巧合,是她与生倶来,光熙虫的本能。 原来,那么早之前,她便已经在他身边,被他忽视,仍旧不离。 跪求五十年,竟然只求那般单纯之事。 而那样的单纯,救赎了他。 他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,神前伏首的虫儿,求着小小的一个心愿…… 殊不知,她想给他一点灯烛微光,最后,却成为了他的太阳。 「知道此事,不会有任何改变,不是吗?」如男人所说,知与不知,并无差异,夭厉与她,即便没有这段缺块补上,心早已相属。 夭厉同意「确实,知道此事,不会有任何改变。」 只是让他体悟到,她远比他想象中,更傻、更痴,忍不住……更想怜惜她。 至于增进感情,加倍爱她?已经没有办法了,他不知道如何付出更多,在他已将一切给予她之后。 夭厉大掌搭上翎花的脑袋瓜子,轻轻拍了拍,她虽不明所以,仍本能朝他咧开灿烂笑颜。他喜欢看她笑,彷佛雪霁天晴,阴霾尽散。 一顿饭平和用完,四人未多寒暄,翎花付完帐,各自互道珍重,便要分道扬镳。 临行前,男人与夭厉说了最后一番话 「你情况与我不同,你的力量,源自世间污浊,即便此刻仅存一成,但它仍会逐渐回来,也许,是漫长千万年后,只要人世戾息不断,终究归你所负累,除非,世上再无半丝贪婪浊气…… 「与其独自对抗,还是让武罗他们助你,既已知天女辰星能力所及,在不伤你与她之间,取得平衡,善加使用,方能保天地和谐。」 言尽于此,并非劝说,只是分析,至于该如何决定,是夭厉的自由。 未待夭厉回应,他任穷奇勾挽,拉往街市另一端,轻笑着要她慢些,一白一红的身影,湮没人潮中。 「他到底为什么要叫我小虫儿?」一直到此时,翎花始终没弄懂。方才她忙着夹菜饿他,有一句没一句的听。 「因为你白白嫩嫩,看起来像条小胖虫。」今天还恰巧穿黄裳,颜色和光熙虫一模一样呢。 他边说,边戳她脸腮,手感确实绵软,似极了牛乳凝成的奶酪。 「我哪有……」她真的变胖了吗?胖得像条虫?虫是完全没有腰身的呀!「小胖虫好呀,抱起来舒服,扭着又可爱。」 「扭着又……」她刚要覆诵,脑筋瞬间开窍,粉腮爆红,他的双关语她听懂了呀! 她什么情况下会「扭着又可爱」?!除了莫再提莫再讲的缠绵时分,还有其它机会吗?! 她脸红跺脚,跑离他数步,听见他低低笑声。 这人……不,这神,真是越来越坏了! 「翎花。」夭厉轻唤,无论她跑了多远,习惯使然,都会让她回过首来。 他站在饭馆石阶,午后的阳光,不炙不热,淡淡金煌落于他周身,炫目无比,微笑仍旧。 「若我说,我决定回归神职,再返天界,去过以前那种近乎幽禁般的生活,你是否愿意,随我一起回去?」 他声音不大,若离他再远一步,便可能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,翎花并未跑远,于是完全没有听漏。 这些时日,她知道他一直在思量回归神职一事,虽然体内瘟息仅存一成,他神性犹在,入魔之姿消减后,他又变回梅无尽口中所说,最最心软的神。 「短期之内,或许没有差别,但我心里清楚,它确实慢慢回来了,一点一滴,极为缓慢……再过上数千年,它又会重新盈满这具身体。」 它,所指自然是强大的闇息力量。 他被天地创造出来,为的,就是容纳它,瘟神之职,非他莫属,无人能取而代之。 「与其任由它随我游荡,与日倶增,不如好好想想,该如何妥善处理,至少不能让它失控,成为祸害。只是这么一来,我又会变成天界间,最教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首位,种种大小仙宴也没我一席……」 他是故意把自己说得这么惨。 目前力量剩一成,与当初的强大瘟神不同,被排挤的情况应会稍稍改善,劣神榜上,梅无尽还得坐稳第一名很久、很久、很久。 等到力量回来更多,才可能再度因为恐惧,成为众神眼中能闪则闪之辈。 再者,现在这种瘟毒等级,他轻易便能藏匿,不溢出害人,无须幽禁,更不必禁足,她想去人界玩个十天半个月,他亦可奉陪。 他这小谎,无伤大雅。 他想看她,为他流露出勇敢扞卫的表情,那种「天塌下来,有我薛翎花陪你一块被压扁!」的坚决。 他想看她,一副心疼他,心疼得快要死掉的模样。 他想看她,重新奔回他身边。 「仙宴没你一席有什么关系,我煮一大桌菜,就我们两个自己吃,绝对不输给啥鬼仙宴!」翎花拉住他的袖,义愤填膺说「谁对你避之唯恐不及也不打紧,在我心目中,你永远都是最好的!」另只手一定要用力竖起大拇指。 他想看她,义无反顾的给予。 他就想看她现在这样子,很珍惜、很珍惜他的样子。 原来,他也拥有被摸摸头、轻轻哄,就会很开心的性子呀…… 扳开揪在衣袖上的小手,握进掌心,五指轻扣着她的。 很快的,他被反握住,嫩嫩软软的手指,反过来,把他牵得更牢、更紧。 总以为是自己包容她、将她纳入羽翼下,密密保护,实际上,却是她在支撑他、牵引他,让他能握牢什么,掌心不再空空荡荡。 这根小小的浮木,或许永远不会知道,她承载起多沉重的自己。 当年在身后追赶他脚步的小娃,如今却是握进手中,舍不得放开的宝。 夭厉低首,笑觑她仰望的脸蛋。 「我们两人自行举办的仙宴吗?……真教人期待。」他低低笑道。 受夭厉蛊惑,报以傻笑的翎花犹不知情,他口中的两人仙宴,与她所认知,相差甚远—— 例如,大桌上,某娃横陈躺着,软躯四处摆上菜肴、涂满酱汁,娇羞咬指问「吃菜,还是吃我?」之类的淫乱野望…… 夭厉露出每回面壁时,光明灿烂的微笑。 翎花突然觉得冷,猛打了个颤。奇怪,怎么有股寒意?她很快会知道,这一个哆嗦,所为何来。 在他与她,连袂重返天界,那个不远之后的将来。 番外 光熙虫 为什么……他不再回来了? 困惑歪着虫脑袋,身子悬挂墙上,左边蠕过来,右边蠕过去,痴痴净往窗外望,等呀等,盼呀盼,迟迟盼不回熟悉身影踏入。 牠听见众仙议论,说他入了魔,神性已失,不顾世间万物安危,任意妄为,以瘟神之姿步入人界,闇息所触及之处,无论人兽草木,无一幸免。 牠不信,执意在这儿守着,他那般温慈之神,绝不会如众仙所言,去世间作恶! 曾经有一回,牠在墙上没巴紧,掉了 落地,摔瘫于他面前。 他眸光由书册间挪来,淡淡觑牠,牠头下脚上,翻不过身的狼狈,不断蠕动短短虫肢。他瞧了好笑,看牠努力半晌,仍只能喘吁吁挣扎,浑身亮光忽明忽灭,总算大发慈悲,要伸指助牠,可长指探来,没碰着牠,又收回去,改拿了枝毛笔,以笔尖往牠背后一挑,将牠翻正。「虽说光熙虫不怕瘟息,却也不保证太靠近瘟神不会出事,还是离我远些,比较安全。」他用毛笔挠牠,似乎觉得笔尖刷过来又挥过去,在桌上翻覆的软虫呆样,有些好玩。 快给我住手快给我住手这样好痒哈哈哈哈哈……乐极生悲,牠被挠得太欢快,嫩躯扭扭,忍不住翻肚,要他顺便也擦挠洁白虫腹,这一翻,又回不来了,嘤嘤。 二度被他所救,这一次,他用毛笔挑起牠,把牠摆到窗台边,让牠缓慢爬下笔杆。 他面容清浅,隐隐笑意浮上「去待别人那儿吧,我这里……闇息多过仙气,瞧你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,去吸食些新鲜六气,别往这儿来。」 笔尖轻推,催促牠爬往窗外去。 牠回过头看,少了牠的照耀,他与那屋子,全笼罩在阴影之中。 不知怎地,牠不喜欢,不喜欢他与黑暗相融的错觉。 虫脑使劲摇,虫屁股跟着摇,活脱脱像条狗儿,牠不往窗外爬,反倒沿着窗框,一路上爬,重新回到牠的老位置一一他的正上方,用力集气,通体明亮璀璨,证明自己功能强大,是只不可多得的极品「小金乌」。 他仰首浅觑,眸子因牠散发的光亮,微微眯敛,末了,笑着轻叹「要留便留吧,别再掉下来了。」他也不管牠了,随牠去,光熙虫是安静灵物,并不扰他清宁,留又何妨。 一个连要伸出手指,都谨记自身瘟息极可能伤牠的神抵,体贴、温柔,说他去人界伤害其它生物,牠怎么也不会信! 他会回来,一定会回来,如同以往每一回,执行完天启任务,带着一身孤寂,返回此处。 因为害怕误伤旁人,便彻底自我囚禁,停留在这儿,谁也不敢来,他也不轻易踏出。 那时,牠会努力发光,为他燃亮一室温暖明亮,不要让他感觉清冷寂寞,他走到哪,牠便努力爬到哪,就在他头顶上方照耀,彷佛讨好宣告着我陪你,我在这儿! 牠一直等、一直等,可是,他真的没再回来。 失去那位花仙,教他疼痛至此,什么也不管不顾,甚至入魔堕世? 牠见过他与那花仙的相处,躲在窗棂 后方伦看,种种羡慕。 羡慕她那么美,羡慕她能那么靠近他,羡慕她在他深邃眼中,是那么清晰倒映着。 可是,那些羡慕,随花仙逝去,灰飞烟灭。 花凋之日,牠看得一清二楚,花仙渴望碰触他,于是百般央求、说服、撒娇,说她已学会护体法术,定不会受瘟息所噬。 结果证明,爱,不能战胜一切。 花仙的殁落,不过一瞬,消散得无影无踪,化为光点香息,短暂飞舞又熄灭。 牠看着他,浑身黑雾失控,被其吞没。 一大片可怕闇息中,瞧不清他的面容,他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,没有嘶吼,没有哭泣,没有痛苦咆哮着花仙的名字…… 他与那片黑雾,静寂得好可怕,牠一直在发抖,总觉得,有事要发生了。 牠好想穿过那汹涌的闇息,爬到他身边去,给他光明,用尽全力发光,让他知道,牠在这儿,一直在这儿陪他,不要伤心,不要难过,不要疼痛了…… 牠一直在,可墨裳仙人,没有再回来过。 盼不到他的归期,只盼到关于他的种种传言,听闻哪儿出现他的踪迹,哪儿城镇爆发瘟疫,哪处又夺去多少性命…… 牠终于,体悟到,他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。 可是,牠好想看见他,好想留在他身边,好想成为他生命中,一点点微弱光亮。 放眼天界,牠该去求谁?谁能帮牠?那么多的神只,谁听得见牠说话?拜托你,听我一个心愿……我想到他身边去!我想到他身边去!我想到他身边去…… 一袭雪色白袍,落入牠眼中,几乎曳地的同色长发,泛着银白光泽,低眸垂睫的仙容,面庞如霜白皙,不带半丝情绪,不染半点杂质,坐于莲池间沉思。 牠识得祂!祂也是神,求祂吧,求祂帮帮牠—— 努力攀上仙人白发,一路往上爬,要爬到白发仙人面前。 仙人几乎立即察觉到牠,琉璃色瞳仁间,深邃无边,眸里似乎包容了普天万物,渺小如牠,被映入眼中,却觉得祂不仅仅只看着牠。 那双眼,看得更远,远在牠所不明了的未来。 牠由祂发上滚下,落在祂膝前,只见一条软黄色小虫,抬起虫脑,又迅速点地,不断重复此一动作。 「……小虫儿,你心中所求,并非一件易事,回去吧,日后羽化为蝶,方是正途。」仙人仅淡淡开口,双眸再度合上,无视牠的磕头请求。 牠不放弃,一直求一直求,虫脑晃得近乎晕眩,也不曾停下。 每叩一回头,心里就默念一遍「我想到他身边去」…… 白发仙人不为所动,如一尊冰凝雕像,一入定,数年不挪不动亦是常态。 天界无寒暑,岁月不知年,此地没有四季,见不到花谢雪落,牠不知道自己在白发仙人座前跪了多少年,叩过多少回的首,只知某一日,牠背后传来火焚般的痛,钻肤透骨,彷佛有什么要冲破虫躯出来一一 牠痛得直打滚,发光的身躯时而刺眼炫目,时而黯淡无光,背脊被羽翼穿透,薄光蝶翅瞬间展开——光熙虫一旦成蝶,便会冲入云霄,化为星河一体,成为耀天之光。 不行,牠不要! 不行,牠不要! 牠转过首,咬住光翅,忍下剧痛,咬断一边羽翼,几乎已腾飞至半空的身子,重重摔下去。徒留的单边光翅,虽仍奋力拍动,企图飞天,却已承载不了牠。 而牠,也不要飞。 牠可怜兮兮在地上挣扎蠕动,断去的羽翼处,小小光点不停溢出,由体内消散,带走牠的生命力,却带不走牠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喃愿。 想到他身边去…… 牠被拾入冰冷掌心内,背上难忍的疼痛,竟缓缓消除。 白发仙人的慈颜,近在眼前,眸里,有牠看不懂的神思,好似怜悯,又彷佛惋惜。 「当真如此坚定,为求与他为伴,不惜放弃羽化、舍下性命?痴儿,痴儿呀……也罢,此求这般卑微,亦不贪婪,助你一回何妨,小虫儿,这是你自己的选择,求之易,行之难,诸多磨练相随,好自为之。」 神的音嗓,轻若流泉,滑入意识,牠吐息渐缓,慢慢闭上双眼…… 媳妇战争番外 龙骸城,出九龙,个个娶了好娘子 大龙妻,蚌壳精,天真善良好单纯 二龙妻,活灵参,药效奇佳好滋补 三龙妻,斗天女,武艺盖世无人敌 四龙妻,俏姑娘,名叫红枣非红枣 五龙妻,女娲子,言灵乱城小祸害 六龙妻,美人鱼,泣泪成珠惹心怜 七龙妻,凤凰儿,羽翼拍拍展翅飞 八龙妻,龙族女,短发俏丽份红鳞 九龙妻,……雄壮威武猛汉子 乐冤家,甜蜜蜜,恩恩爱爱永不离 一一龙骸城童谣 海中的天际,没有云丝清风,没有飞鸟夕日,没有皑雪纷扬,可也一点都不显单调。 海际热闹非凡,各色鱼群悠游其间,湛蓝海水铺天盖地,充满每一方寸。 深海数万里之下,人类永难抵达之处,一座宏伟巨城,巍峨耸立,沿着一具雪白龙骨而筑,蜿蜓整片海脊,何其惊人庞大。 此城,名曰「龙骸城」。 龙骸城,通常无大事,若有事,定是有人无事找事。 例如,上回装病,要儿子们去替他寻药,弄个人仰马翻,惹出许多是非,却毫不知反省,此次又有新招,面对顽劣不听话的九只儿子不成,改找儿媳妇下手总行吧? 「今天熏池大帝身穿一袭新袍,是他儿媳替他所纺,黑中发亮的星河布,以夜幕墨色为丝,淬入点点星屑之光,再绣上一整幅祥鹤仙松图,说多好看就多好看,宴席上属他最风光,哎哟,本龙主好生钦羡呀一一」声声唉叹。 换言之,本龙主也好想要! 「……」两大桌家人瞟眼过去,又各自挪开,无视某人捻胡吁叹假捧心,注意力重回满筵菜肴间,抢肉的抢肉,剥虾的剥虾,喂爱妻的喂爱妻,当自家老顽固,不,自家老爹……不存在。见别人家有好物,便吵闹着也想要,又不是小屁孩! 「本龙主是想……我家宝贝儿媳众多,没道理输他家一个,纺纱织布刺绣这些小事,哪里难得倒,我们龙骸城也来展展身手,威风个几回,让大家羡慕嫉妒恨,你们觉得,好是不好?」 「不好。」九儿多有默契,异口同声,半字不差,兄友弟恭只在吐槽老爹时,发挥得最淋滴尽致。 「呃……」四海龙主险些呕出一口血,想大骂这群不孝逆子,偏偏逆子联手击败老爹绰绰有余,老爹迫于现实无奈,血又给吞回肚里去。 「小一,你说,替父王缝件衣裳,是很过分的要求吗?」四海龙主寻求战友认同。 儿子由一排到九,儿媳自然比照办理,编号前头挂个「小」字,代表和儿子的对照区分。 小一,正是大龙子之妻,蚌精珠芽。 「……缝衣裳是什么?」珠芽眨眨圆眸,望向夫君,又望向龙主,一派天真无知很单蠢。 是呀,一颗蚌,怎会看过针线?不懂也是应该的,不怪她。 「小二呀,你久居陆地,一定知道!拿丝线绣绣东西嘛,很简单对不对?」 小二,二龙子的那口子,百年活药材,灵蔘蔘娃。 「我见过蜘蛛吐丝结网,是不是和那个差不多?」 差你个十万八千里啦! 一支蔘,生性纯真,不懂女红,情有可原。 「小三……呀不,辰星天女,您……呃,不不是我不好,我没有要刁难您的意思,您吃饭,多吃一点,千万别饿着,来快夹菜!」四海龙主改不掉对三媳妇儿的恭敬有礼,虽然海中龙主身分不比她低,可她堂堂战斗天女,专打各类凶暴恶徒,惹不起。 况且,要一名战斗天女刺绣,太大材小用,他没那个脸提出要求,跳过。 「我会刺绣……」小四缓缓举手,自告奋勇,不忍见老人家沮丧失望。 小四是寻常人类,而且是温婉贤慧那一种,裁衣缝布的基本技能她有。 「你不行!」四海龙主立马严词否决「我有听过怀胎禁忌!不能拿针线缝,会把孩子的眼睛给缝起来,不能动剪刀,会把孩子剪成兔唇!你什么事都甭管,把我孙子顾好就行,跳过去跳过去!」 不能怪龙主迷信,宁可信其有,说什么也不能有一丝一毫伤到宝贝孙子的可能性! 衣裳可以不要,孙子不可不护! 「小五小五,你……行吗?」四海龙主继续点名下一号。 小五,五龙子爱妻,身负女娲一族血脉,既然女娲曾补天,想来其后补件衣裳也不难吧? 「我行呀,只要我绣了,父王敢穿,那有何问题。」小五笑容艳美,甜如掺蜜,一旁五龙子掩嘴低笑,一脸笑觑趣事的轻松神色。 咦?这话乍听下很顺耳,但好像哪边怪怪的……是他太多心了吗? 「小六应该也没问题,鲛与鲅皆擅长纺织,同属海中佼佼者,那个区区星河布算老几,与鲛绡齐名的海波纱,便是由鲅族制作出来!」四海龙主忆起这回事。 太好了太好了,比下熏池大帝的绝妙好时机,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—— 小六正欲应诺,老六却冷颜阻止「别理他,浪费时间精力。」 听听,为人子者,可以不孝成这样吗?! 生颗蛋都比生你们好!咦……龙好像是生蛋的没错。 「小七,你们凤族衣裳出了名的配色精巧,全是自己织绣的呴,也给父王做一套好不好?」四海龙主哄诱下一名。 小七,栖凤谷中的凤凰一族,属「奇凤系」,拥有由凤鸟化人之能力,凤精一只。 「那颜色是天生凤凰羽翼,不是织绣出来的,父王若想要,我可以拔些羽毛,帮您制一一」后头的豪语,被铁颜老七瞪回来。 拔羽毛?这三字像禁句,惹得丈夫不快,她自知失言,连忙吐舌干笑,低头勤快将丈夫堆满碗内的菜肴吃光。 呿,又是个夫管严的,太不成材了! 「小八,你们图江城没教导些女红之类?」 「图江城的针,通常不是拿来绣布。」小八,八龙子另一半,同为龙之族系。 「咦?针不拿来绣布,还能干么?」四海龙主好生困惑,捻胡求解。 「……我大娘拿它来插人眼,三娘拿它缝人嘴,五姨用它戳婢女指甲缝。」小八认真答复。在图江城中,十大暗器,针大概排名第七。 众人点点点,龙主一脸「(@_@)~」,很久很久也端正不回龙颜。 瞟眼去看小九……不,小九是他最小么儿,他家那位惊蛰,应该昵称老九……四海龙主默默收回视线,找老九绣,他不如自己来。 老九,由蛟修获龙身,难得一见之旷世奇才,至于他对小九做过的种种狼心狗肺事,姑且略过不谈,每谈一次,就涌生想扁他一次的念头。 一个大男人,他都不知该唤声媳妇,抑或儿婿…… 不将老九列入名单,目标还是只能摆在一到八,即便不知里头有几根废棒。 四海龙主突生一计,乐得心里猛夸自己好棒棒,不愧是堂堂海中尊主,聪明无人能比「这样吧,来个小小比试,你们几个儿媳妇,会绣的教教不会绣的,各自尽力就好,为期一年,绣出披风一袭,成品最优者,本龙主珍藏多年的句芒玉,就赏给她了——小四,你例外,针线剪刀全别碰,本龙主直接宣布你并列冠军!」(众人喂!偏心偏到冰雪大洋去了!) 句芒玉,木神句芒所配圣物。此玉具有万物复苏之奇效,更能帮助草木生长,手执此玉,轻巧由一堆种子上方挪过,种子立马便能长成大树,当然配戴身上,亦有吸汲灵气之效,简言之,戴者有病治病,没病强身。 但显然地,句芒玉对众儿众媳没啥诱惑力,瞧一个个意兴阑珊,谁也不想要一块能种树的破玉。 「再追加一尾冰海豆腐魟,赢的人独吞,不用跟其它人分享。」四海龙主不太抱希望说,一时想不出还有啥奖赏能搬出来。 岂料,两大桌子的儿子媳妇,个个眼睛瞬间发亮了。 结、结果区区一条冰海豆腐魟就能打发吗?句芒玉哭哭呀…… 无论如何,众人皆上钩就好,四海龙主开心等着收儿媳们的绣作,明年仙宴穿出去献献宝。不知该说四海龙主高估了儿媳妇们的女红能耐,或是低估了自身对美感的基本要求,短短这一年,他雀跃,他期待,他走路都忍不住愉悦小跳步。 终于等到了一决胜负的这一天。 快快快快,快呈上来,快把他家宝贝儿媳妇的大作全呈现上来呀! 四海龙主容光焕发,整个人亮了一大圈。 「这是小一绣的吗?好好,待本龙主仔细观来一一」 第一口血,险些喷出来。 为期一年,三百六十五个日子,居然……只绣了一个「珠」字,而且绣得歪七扭八,惨不忍睹,他自己来绣好歹还能绣朵花! 这袭披风若围出去,老友指指点点,笑言你这「珠」绣得颇有趣……你这珠,你这猪,小珠小猪傻傻分不清楚呀! 偏偏小一一脸等待被夸奖的欣喜神色,四海龙主不忍伤之,忍下龙掌颤抖,拍拍她脑袋瓜,违心夸了几句。 「那父王要天天穿哦。」小一是认真的,小一是认真的,小一是非比寻常认真的! 噗!无形之血喷了漫天。 「本、本龙主再瞧瞧小二的……小二都绣了什么呀?」赶快转移话题,不要再自掘坟墓。 小二骄傲仰首,手捧作品递上,看她那得意貌,想来很是自信。 四海龙主接过之前,心里产生冀盼,但想到小一和小二的好交情,该不会一个绣「珠」,一个绣「蔘」吧……这不祥之感是? 摊开布面,第二口血,无形无色,顺沿嘴角流下。 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?!这种成品,到底有什么值得小二一脸骄傲呀! 最简单的线条,最破的技法,根本只是一条线穿过去再穿出来的单调,形成一株叉腰狂笑的蔘形小娃,正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在料子上嚣张猖狂。 四海龙主辞穷,此时还是甭夸为妙,不然小二也来要求他天天穿,他就真的要吐血身亡了。幸好小三弃权,没交出半样作品,四海龙主庆幸万分,否则若他看见一团乱七八糟的线圈,也不知该如何按捺战斗天女,才不惹她恼羞成怒。 小四很听话没碰针线剪刀,却在这一年内,认真担负起顾问之责,教导妯娌精进绣技,怀龙胎不是几十个月能解决的事,现今的她,仍挺着小圆肚,被老四服服贴贴抱入怀里。 「小五呀,换你了。」父王对你冀望颇深呀……千万别对不起你那另外一半的女娲血统。 「请父王过目。」小五素荑轻拍,唤两名鱼姝推衣架子入内,架上大刺刺展示她一年辛勤努力的成果。 四海龙主正喝茶压惊,水尚未咽下,噗地一声又全给喷出来。 小五绣技不好?也不尽然,眼前那作品,堪称中上,虽看得出慵懒敷衍,倒也构图仔细,只不过—— 把他和妃子的鱼水之欢绣成图样,要他这张老脸摆哪儿呀呀呀呀! 重点是,他哪有那么小!(重点误) 四海龙主呼吸急促,一口气再要喘不上来,下一任的龙主就得换人顶替了。 「绣、绣得太好了……收下去,快收下去!本龙主要好好珍藏……」一辈子锁进箱底,不容它见光。 事实证明,就算你娘是女娲,女儿也可能只是女蜗,「有其母必有其女」不过神话一句…… 心脏有点痛,四海龙主迟迟未唤下一位,先行在宝椅上调匀气息,好好歇歇。 呀,下个是小六,小六不会出差错,她的成品在他心目中排行非一即二。 「小六,来,呈上你的绣作。」让你那群妯娌好好瞧瞧,什么才叫技法!把她们甩到十条街外去!给她们打击!要她们自惭形秽些! 「是。」小六是媳妇群中最温驯懂事的,呈上来的绣袍也相当完美。 一幅满版牡丹春晓,绣得扎实美丽,一针一线,皆不马虎了事,偌大花朵红艳绝尘,开满了布面。 ……但,小六呀,你家公公一副雄壮威武,好歹「四海龙主」四字端出去,活脱脱是条好汉子,你绣什么不好,绣娇嫩牡丹给我是想逼死我吗?! 男人就算浑身光溜溜站出去,也绝不身穿花花衣! 四海龙主这回不吐血,改默默垂泪,眼角微酸。 「小七,你呢,怎不见你的作品?」 「我做了……但被没收了。」小七委屈垂首,眼角还红红的。 「谁这么大胆敢没收我的东西!」四海龙主怒拍桌。 「我。」老七清冷坦承。 桌上的手赶快收回袖里,佯装方才拍桌的家伙不是他,清清嗓「呀……原来是老七……怎么了?小七哪儿做不好?你有话慢慢说,别老铁着面欺负人……」四海龙主自个儿都抖了一下。 「我看到她在拔羽毛替你织布。」老七瞟眼过去。 「小七,你也太孝顺了……父王好感动……」古有割肉奉亲,今有拔羽制衣,好媳妇!好媳妇! 「我才拔一根,就被发现……」 发现后,便受严厉处罚……看小七腮上两大坨红晕,八成是被摁在床上,狠厉这样那样,顺便口头训斥你浑身上下每根毛全是我的……诸如此类,为父不方便脑补太多的恩爱情况。 老七教训妻子那一套,自然不可能用于老爹身上,为人爹亲者,自己知所进退——尤其,被儿子冷冷瞪视中。 「小七,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下回不许做这种愚孝蠢事,听见没!」四海龙主义正词严,斥责她,佯装骂完,将希望摆在下一位。 「小八,你——呜哇!」四海龙主吓掉了手捧的衣物。 那披风上,斑斑血迹,一点一点又一点,无数点点点,绽开一片红梅小花园,乍见……有些恐怖。 「我手脚太笨,一直扎到手指。」小八左手满满全是针洞,已经上了药。 这已经不是手脚太笨的缘故,根本是肢体障碍啦! 手究竟要有多残,才能将自己戳成那德性?! 那袭披风,不,根本是拭血布,他若穿之,踏进天庭都会被当成杀人犯抓起来吧! 「有这等心意,父王心领了……」也只能心领,双手也领不到,嘤嘤,等了一整年,连件能穿上身炫耀炫耀的,却没有…… 失望归失望,还是得从中挑出第一名,送上句芒玉和冰海豆腐魟,看来,就给小六好了—— 「还有我。」 老九低沉浑厚的嗓音响起,同时折叠方正的披风置于四海龙主面前,恭请他验收。 四海龙主眼神很鄙视。 大概是刚刚一路受伤中箭,心早已死,什么媳妇亲绣的衣裳有多暖身,全是浮云!全是熏池大帝的屁话! 也难怪他现在端不出期待嘴脸,再者,老九是啥货色,打架还行,拈针刺绣?老九若会,他把针吞下去都没问题! 嗤一声,不拂了老九颜面,意思意思抖开衣料,瞄半眼过去—— 波涛大浪直接往脸面上拍过来,颊畔彷佛还能感受到海水沁凉,鼻间似乎飘散海潮咸味,耳里一整个白浪滔滔我不怕的壮阔回响。 披风上,卷天海浪气势澎湃,豪迈的靛蓝色,深浅渐进,顶端白浪激荡出潇洒潮涌,直至广阔天际,一轮明月,皎洁无比。 而这片教人屏息的大海中,一头翻腾巨龙,既威猛,又美丽;既庞大,又细腻,大至龙躯,小至龙鳞,处处如幻似真,龙阵点缀出灵气,使得牠像要破图而出,狂嚣入云。 此绣之精,不在于图美,更教人赞叹的是,绣图并非死板不动,相反的,那条龙,那波涛,宛若活物,徐徐变幻,龙鳞反照着月光,第一眼看见是青铜金,第二眼却添了些白银光,再仔细看,又是极为漂亮的宝蓝色…… 就连龙躯翻江弄浪之姿,似乎也绣出那股恣意妄为。 四海龙主双膝发软,双手捧衣颤抖,一股想跪地膜拜的冲动,油然而生。 「你你你你你你绣的?」四海龙主口齿不清。 「是。」老九颔首。 「你你你你你你、你学这个干么……」一个魁梧汉子,居然有此娘儿们嗜好?! 难道,惊蛰当真是「媳妇儿」那方? 「先前,小九想要条帕子擦嘴,又嫌外头花色难看,所以我随手学了一下。」老九云淡风轻道,此次耗时耗力完成绣图,更只因小九想吃冰海豆腐魟,如此而已。 随、随手学一下就这样了?!再给他多练两年,岂不成了刺绣之神!四海龙主咕噜腹诽,近乎爱不释手,仅差没用脸去磨蹭绣图。 「本龙主在此宣布,优胜者,小九和老九这组!打赏!」 快快结束颁奖小事,四海龙主赶着飞奔回房间,去比画这披风多衬他的威武雄壮—— 于是,下一回仙界宴,四海龙主精心打扮,沿着玉石云阶踩上,步步生花,步步轻快。 「哎哟,老友,你这身披风真是好看!怎好似看见绣图在变换?这是什么绣技?出神入化呀一一」此日,听见最多的话语,便是这几句。 四海龙主笑得整日合不拢嘴,脸部仰角始终半朝着天。 「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我家儿媳妇给我绣的啦哦呵呵呵呵呵……」 「你真是好福气呀!」众仙欣羡。 「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……」 哪管儿媳是雌雄,只要能让他大出风头的,就是「真?好儿媳」! 「大龙子房」 珠芽悄悄打量夫君许久,睫儿眨巴眨巴地搨,夫君抚着琴,琴音悠扬平静。 「你是不是也很想要我帮你绣一套衣裳?」 琴声乍止,大龙子长指似乎僵硬一顿,不过很快恢复寻常,继续拨弄琴弦,她眼太拙,并未瞧清楚。 「我知道你想要,只是怕我太辛苦,才忍着不说,你看见我替父王绣的那袭披风时,眼睛都笑了呢。」她由夫君身后抱来,挂在他背上,下鄂抵向他的宽肩,轻轻蹭动,撒着娇。 「……」虽然很高兴你注意到为夫在笑,但希望你早日学会分辨,「庆幸那种鬼东西不是叫我穿」的冷笑,及「自作孽不可活,爱叫媳妇儿绣衣就是这等报应」的嗤笑。 「于是,你家爱妻我呢,蕙质兰心、体贴入微、善解人意,瞒着也帮你动手绣完罗,你有没有很开心、很高兴、越来越爱我啦?」 「……」奇怪,怎么有股当初如意宝珠遗失,自身心绪紊乱,强烈涌上的失控抓狂感? 「我拿给你看,你看完一定会满意!」说完,便要抽开环在夫君脖子上的手,赶着想献宝。大龙子哪容她去取……不,是哪容她离开他,一手便轻易扣握她双腕,让她维持撒娇姿势,挂在他身后。 「我替你作了首曲,取名叫《好蚌蚌》,要不要听听?」他温浅微笑,嗓儿诱人酥骨失魂,企图迷醉爱妻,让她快快忘了正事。 「好呀!要听要听,快弹!」爱妻果真好操弄,骨头一酥,脑力也酥了。 美妙琴声响起,曲调优柔,教人听了舒怀,忘却俗事一一当然,也忘却绣裳这一类小事……至于一曲弹毕后,该如何毁衣灭迹,容他再想想…… 「二龙子房」 绣上瘾的蔘娃,乐此不疲,勤奋认真,将眼见所及的布料,全加上蔘形绣样。 上至床帐、棉被、纱帘,下至衣裤抹袜,无一幸免,一处处添上绣图。 二龙子撩了块抹布近看,居然连这儿也有,绣有一株勤奋擦桌子的挥汗蔘娃。 「你这是在做记号吗?「本蔘娃到此一游」?」他好笑问。 「不是,这叫「蔘娃所有,不许擅动」!」她纠正。 手边工作刚好完成,她收拾线尾,利落剪断,上前把夫君身上衣裳剥开,改套起手中新裳。 毫无意外,新裳上绣满她的蔘图,各种神情皆有,笑着的、闹着的、叉腰狂笑的、垂泪呜咽的、脸腮红红的、吃饱打嗝的…… 「蔘娃所有,不许擅动。」她拍拍他胸膛,重申一遍,一语双关。 「干脆在我胸口也刺上一个。」他给予建议。 她斜眸睨他「针根本扎不进你的龙鳞,哪刺得上,哼哼。」 「敢情你还真的这么想过?」他咧嘴,笑她心思单纯,真容易看透。 蔘娃回他一记吐舌鬼脸。 偏偏在他眼中还是好看,一点也不吓人。 不跟他斗嘴,她很忙,要绣之物还多着呢。 「把裤子脱下来,我也要在上头绣几只蔘娃。」标注专属人记号。 娘子有令,夫君自当遵命,二龙子欢欢快快解了裤头绳。 她正低头穿针引线,殊不知某人的「针」,早已傲然挺立,昂扬抬头,步步朝她逼近。等她察觉不对,人已经被压进绣满蔘图的床衾里,动弹不得。 「你、你、你、我只叫你脱裤子,又没叫你冲动——而且是脱你的,又不是脱我的!」她尖叫,却轻而易举被剥光光。 某人吃蔘进补的时候又到了。 针,自然是刺不穿龙鳞,在上头留不下半丝痕迹,可有人呐,早已嚣张跋扈,将身影烙印他心窝口,塞得满满,又何须针线? 他心上,早有一株灵蔘进占。 在上头,开花结果,满园灿烂。 「三龙子房」 辰星静坐窗边,不发一语,凝望着隔绝在窗窗台外,那片湛澄海天。 「想什么?」老三端了盘海果折返,她眸光才慢慢转回,落向他。 「……如果你想要,我可以去学。」 「学什么?」他挑了最甜的果子,递给她。 「绣衣。」 「别。」老三拒绝得神速,老爹的下场历历在目,傻子才想跟进。 「……她们都会。」连老九一个男人居然也如此上手,她头一回觉得……自惭形秽。 「你觉得她们那样叫做「会」?」在他眼中,连半调子都称不上。 术业有专攻,留口饭给绣工们吃,何必逼自己将那种绣品穿上身,中伤自身品味,又荼毒路人眼睛? 她认真点头「我觉得她们绣得很漂亮。」 「……」老三掉了手上果子。差点忘了,他家这一位,审美观很缺乏。 以后,她若夸他俊帅,他绝对不会傻乎乎地沾沾自喜。 「一个好妻子该要会的,我几乎全不会……」她垂下头,发髻已解开,那头乌亮长发溢了满身,快把她娇小身躯淹没。 老三挨近她,将她揽进臂膀内「我若只是要个擅长绣衣的妻,娶个绣工不更省事?顺便娶个厨子,娶个淀衣女,娶个拣菜妇。」 「……」她双眼微眯,不自觉露出「你敢」的腾腾杀气。 「那些我全不要,我家娘子,只要很会打架就好。」此番话,自然冲着爱妻唯一优点吹捧。这点小三很有自信,九只媳妇里,她称第二,无人敢称第一,哪怕是老九,也不见得能胜过她——她总算稍稍恢复几分柔软神色。 「我需要遇到危险时,能跟我一块并肩作战的妻,而不用我费神去担心的软柿子,我喜欢你手握纱剑,一脸淡漠无惧,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。」 「我只怕你不喜欢我。」 天不怕,地不怕,因为她并不在意天地,她只为心底最紧要之人,才有了忐忑,有了不安,有了……贪心。 老三笑得连眼都眯成缝,向她偎来,额心相抵,笑叹道「娘子,那么,你已是天下无敌了。」 她唯一害怕之事,永远不可能会发生,在他对她完全死心塌地之后。 小三轻舒眉眼,浅浅一笑。 这样的「天下无敌」之名,她乐于接受,而且,绝不从榜首离开。 「四龙子房」 怀中妻子睡颜正香,抱她一路回房,不曾惊醒过她。 向来粗手粗脚的鲁男人,也开始学会小心翼翼,如何去珍爱花朵般娇弱的人儿。 在他怀里熟睡之人,反倒被他挪进床第之间,少掉他的温热及心跳声,缓缓清醒过来。 「……我又睡着了?」小四惺忪揉眼,想要坐起身,他按住她的肩制止,要她乖乖躺回床上去。 拧来一条温热帕巾,替她擦脸拭手,也帮她褪掉鞋袜,顺便热敷脚掌,再捏捏小腿肚。 这已是他的每日工作,做来相当得心应手,并且乐在其中。 「我问过魟医了,怀孕的女人,这样倦倦懒懒很正常,而且人类怀胎不过十月,你怀的时间早已超出许多,体力负担极大……生完这只,我们就不生了。」他表情严肃,不是随口说说。 目睹她妊娠过程,很是不舍。 「我不觉得辛苦呀,孩子很乖,一点都不难为我。」她甜甜一笑,手抚小圆肚,他温暖大掌跟着覆上来,与她指掌相叠,掌心之下,是爱情的结晶。「牠要是敢给我胡闹,出生后我第一个扁牠!」 「最好你舍得,到时别最溺爱孩子的人,除父王外,就属你了。」她真担心日后教育问题,有这两尊爷爹辈的碍事,怕是打骂不得,若养成了少爷小姐病,可如何是好。 几名龙子中,老四与四海龙主最为相似,于是看爹便知儿,四海龙主如何宠溺孩子,便能直接套用在老四身上。 要是生儿子还好,若是女儿……龙骸城新一代的小霸王,马上就被那两人给惯养成型了。 老四只能挠脸干笑,无法反驳。 每日例行要事之二,耳朵紧贴她肚皮上,去听孩子动静。 「……我好像听见牠叫爹耶!」老四惊喜抬头,咧开一抹标准蠢爹傻笑。 「……」幻听吧你。不是说龙出世时,是裹着蛋的吗,你隔着蛋壳是想听见什么? 小四选择笑而不顶嘴,掌心轻抚着重新贴回圆肚间的男人头发,缓而轻柔地梳理。 这一刻,她的最爱,皆在怀中,她觉得圆满,再无任何贪求。 「五龙子房」 「你猜,父王敢穿吗?」小五由贝床间翻身,叠到夫君身上,托腮问。 正因想逗逗四海龙主,看他瞧见绣样时一口血要喷不喷的模样,所以刺起绣来多卖力,否则要绣幅「老龙戏花丛」也非三天两天的小事,她这懒性子,哪能坚持? 要是有幸再见四海龙主穿上,定会更加有趣。 「绝对不敢。父王没那个胆量。」不过若她想看,他可以用言灵逼父王就范。 「换作是你,你敢穿吗?」 「有何不敢?能穿上父王大展雄威之披风,四处招摇显摆,赢尽众人目光注视,倒也颇具趣味。」反正丢脸的,也不是他,呵呵。 听他说得一派轻松,她玩心突生,起了恶劣玩性。 「要不要跟我赌一把,绣给父王的那袭披风你敢穿,我绣的另一款,你龙五爷绝不敢穿。」 「哦?」他抽口香火,吁出白雾袅袅。 「赌不赌?」她挑眼看他,媚眼儿微挑。 「行呀,爱妻下战帖,为夫没道理不接。赌注为何?」 「输的人,要为赢方做十件事,心甘情愿。」她可是早已洋洋洒洒悄列了百来条,苦无机会拐他去做罢了。 例如用言灵叫老四在宴席上跳跳艳舞啦、用言灵让老爹去调戏百花天女……诸如此类。他豪爽允了,赌约就此开始,相约三个月后开盘。 这期间,她遮遮掩掩、躲躲藏藏,努力完成旷世巨作,终于来到胜负揭晓之日—— 老五摊展布料,只看了一眼,咬在嘴里的烟管便给掉落地。 「……你赢了。」他认输认得很快速。 「耶!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~~」她在贝床上跳跃欢呼,小人得意,看了夫君直摇头,没料到她来这招。 太卑鄙了,居然绣上她自己的全裸图,姿势撩人,媚眸如丝,唇红肤白,倒卧花间……哪个男人容许爱妻这副模样被旁人瞧去?那醋意,可不是区区挖眼就能了事。 「说吧,要我做哪十件事?」他问。全裸图他收起,当然只能暗暗关起房门自用。 同时,心里替老四及老爹默默哀悼……她那本列满百条记事的小册子,他早不知偷翻过多少回。 「六龙子房」 「我总觉得,父王那时面有难色,好似不太中意牡丹绣样……可你明明说,父王最最锺爱牡丹,绣牡丹他一定会满意呀。」房里,小六苦恼皱眉,梳理长发的手停顿了下来。 当时似乎还能看见,父主悄悄以袖抹眼,说是太感动而拭泪……又不像。 老六俊颜向来淡漠,不见太多情绪起伏,倒是接过她手中篦梳,为她梳整青丝时,眼神添上些许柔情。 「我没说错,他素来就爱花花草草。」否则也不会一朵鲜花采过一朵,净做条花心龙,风流艳事岂还会少? 小六正是听从夫君建议,决定以豪放牡丹为主题,绣了连她都会怀疑——父王真的敢将如此俗艳,呃娇艳……的花披风围上身? 换成要她穿,她也得挣扎半个时辰以上…… 「你很想赢?看中了句芒玉,还是冰海豆腐魟?」依她的性子,应该不会在意绣赛胜负,更别提回房后仍耿耿于怀。 她摇首,轻笑「一点也不,句芒玉或冰海豆腐魟,我都不感兴趣,亦不在乎胜负。」 「既然如此,又何必理会老爹喜不喜、爱不爱。」哼。 就是这一句,就是这表情,终于让她理解过来。 「负羼,你骗我,牡丹根本不是父王喜爱之物。」她转头睐他「你就是不想父王披上我绣的衣,对吧。」 知夫莫若妻,加上他不答腔,代表默认。 小六叹气「居然连这种小醋也吃……」向来知晓自家这只醋桶不小,可她没想到,自家亲爹呀,您六爷何必呢…… 「说吧,你喜欢什么图纹,明儿个我替你编一套,不,我也替自己编一套,咱俩穿穿夫妻装吧。」她深谙按捺夫君之道,顺着龙鳞摸,准没错。 镜里映照出的夫君,露出一抹微笑,似极了心满意足的孩子。 「七龙子房」 铁血处罚,持续进行中。 (罪犯嗯嗯呀呀喊着我不行了饶了我下次不敢了……夹杂哀哀喘息声,教人不忍听闻) 「八龙子房」 小八翻看着呈给龙主的绣作。 上头绣的图少,沾的血多,她实在是捉摸不着那小小细针,永远不懂它会从哪端穿出来,老是瞄准她指尖戳,大概她上辈子与针有仇,不共裁天。 不过有件事,她注意到了。 「把你的手伸出来,我瞧瞧。」小八手拎血衣(找不到更好的用词D),在自家夫君面前站定。 「怎么突然要看我的手?」老八笑容可掬,嗓音温浅,刚沐浴完毕,正瘫在躺椅上晒长发。 「这上头的血渍,我明明记得没那么多,我怀疑有人半夜趁我睡着,想帮我偷绣,结果技巧与我一般的差,也被针给戳得哀哀叫。」 「……」藏在长袖底下的手,乖乖伸出来受检视,果然上头处处有针洞。 龙虽有鳞,不过手脚部分例外,也是血肉之躯。 「只是小伤,早已痊愈,不用上药……」老八见娘子凝着脸,转身去取药香,出声想阻止。 堂堂龙子,岂会在乎几十个针洞?况且针洞不到一个时辰也仅剩小小红点,连伤都称不上。 「那你先前干么逼着替我包扎?只是小伤而已呀。」还把她左手裹得像伤残人士一样,照三餐换药。 「你不一样,女孩子细皮嫩肉,留下疤痕就不好了,得小心呵护。」 她才不听他歪理,挖取药膏,替他抹上,一边抹,突然有感而发「以前不是没被大娘拿针扎指,可那时觉得好疼,疼得像钻了心似的,可刺绣时扎伤手指,却又不觉那般痛,明明都是针,明明皆刺了入肉,流了血,为何感受不同呢?」 她生长的地方,太过阴狠,就连对待一个孩子,也是费尽心机伤害,她一直以为,外头世界也应该如此,勾心斗角,互相利用、陷害…… 他听了皱眉,心忍不住微微一痛,把人带进怀中。 「你在刺绣时,是乐意为之,并无半点不情愿及委屈,心境与图江城里的你不同,图江城的那些脏事,你别再回想了,在这儿绝对不会发生。」 「我知道,图江城是图江城,龙骸城是龙骸城,两处永远不一样。」 图江城有太多灰暗秽气,龙骸城没有,在这里安心吃食,不担心菜肴被下毒,也不会时时有人算计,每说一句话、做一件事,都得先思忖是否合宜,会不会被扭曲。 最重要的是,龙骸城里,有他。 有他在,便觉心境清朗,没有半点怨怼,连刺绣时被扎破手指,也有他陪着一块…… 「可惜,没赢到冰海豆腐魟,否则一边配酒喝,一定很不错。」她在他怀里唯一的小小不满足。 「我们去厨房瞧瞧还有什么,若真找不到半样下酒菜,相公烤鱼团子给娘子吃,望娘子不嫌弃。」 最后,下酒菜找不着,鱼团子也没有,可又何妨?一壶酒,有他,有她,滋味同样香醇,入喉回甘。 「九龙子房」 冰海豆腐魟被一口一口吃进嘴里。 新鲜鱼肉豪迈切成块状,颜色如冰晶般透明无瑕,口感极为细腻,无须费劲咀嚼,不加任何多余调味,鲜得唇舌倶甜,回味无穷。 这等美味,向来难得,即便有幸摆上桌,全家一人分一块,最多也就尝一口,像今日这般独占,简直梦寐以求。 至于句芒玉,谁管它塞进哪个箱子里去,反正它不能吃,不重要。 「好媳妇儿,让为夫脸上好有光。」小九乐呵呵,腮帮子塞得鼓胀,抬脚去磨蹭身旁人的臂膀,以资奖励。 是,你脸上真的泛起漂亮光泽,根本就是被喂养餍足的红润好气色。 「多谢夫君夸奖,娘子该做的。」好,爱玩嘛——行,奉陪。老九顺其口吻,跟着入戏。 「好媳妇儿也来一块,为夫喂你,呀?」筷子夹鱼肉,抵在老九唇畔,他顺从张嘴,将其吃下。 「娘子吃相真诱人,嘴里吃的是鱼肉,心里想的是为夫?」下三流的艳书对白,也给搬出来用,小九演得很尽兴,还拿筷子撩拨他下巴,挑逗完,再度去夹取下一块要喂食,可这回,老九不吃饵。 「鱼肉留给你,我吃夫君就够了。」露出一抹笑靥同时,人已经欺至面前。 鱼肉啪叽掉在小九襟口,老九以指拈起它,塞往小九嘴里,而他沿着鱼肉留下的湿印子,吻了上去。 「喂!哪有媳妇儿这么主动——」小九推猛那颗越吻越往下的脑袋瓜。 「人前巧妇,人后荡妇,是所有为夫者最想拥有的爱妻典范。」他不过是尽职演活「娘子」角色。 「你——」来不及阻止,被人一把掏出龙宝,纳入口中。 荡、荡妇!真、真真好荡妇……呀嘶……那里……不可以这么用力吸…… 夫君不敌媳妇儿经验丰富,所有弱点全暴露于欢愉之前,很快在他口中缴械,瘫软桌上—— 与那盘没吃完的冰海豆腐魟,并列桌间佳肴。 海底,就是一个如此残酷的世界,弱肉强食,小九吃豆腐魟,而老九吃他,万物皆公平,维持一条祥和食物链,个个有饭吃,人人不肚饿。 「娘子喂饱了夫君,现在,也该换夫君来喂娘子……」老九舔掉唇边白浊,在他耳畔沉笑,舌尖也滑过他耳廓。 雄壮无比的「娘子」,腻上「夫君」身躯,张口开始一寸一寸啃食…… 终 后记 决明 家好,谢谢大家翻阅这本个志!(深深一鞠躬) 瘟神夭厉的初战场,是在禾马出版社的珍爱晶钻系列135《辰星》。(书里有些场景是交错的,欢迎大家去找《辰星》看) 当时,非常想写一个不同于圣洁光辉、完美无瑕的神只,也想写一个不蓬头垢面的「瘟神」,于是有了《劣神榜》系列的架构。 所谓劣神,并不是指他们品性恶劣,而是他们在神界受欢迎的排行,就像有帅神榜、有漂漂女神榜、有强大法术榜、有最无用之神榜——我总觉得,神明在漫漫无尽的长岁中,也会替牠们自己寻找生活乐子嘛,哈哈。 神只有分很多种,若能选择,我猜大家都想成为受敬重、被爱戴的那一型,可是那些顾人怨型的神呢? 我认为,祂们的心胸,一定是要宽大到能包山包海包世界,才能稳稳站在那立场,持续被人类所排挤,依然尽职做着他们的工作(散播霉运散播穷?),想想就觉得好想写写祂们,让祂们也露露脸。所以,下一本想写个不满面衰样、没倒八字眉的「楣神」(笑)。(先前挣扎在要叫「楣神」还是「霉神」,但那个霉字实在让我过不去D,于是「楣神」胜出罗!) 但我真心不需要祂们的保佑加持,拜托退散,(喂,这作者——) 自己开始学习ID排版的最大点,就是页数什么如浮云,印刷费如苍狗,一台不够再加一台,台台相连到天边,也可能就为了多挤出一页,努力删这句删那句,就为了能在印刷要求的基本页数里(16或32的倍数),结束这一回合……(一口血)。 概之前不用在意的东西,突然什么都要留意,看着因排版规则而产生的空白页,穷人的寒酸心态,忍不住大爆发——每一页,都要钱呀!白白放着不用,天打雷劈! (没这么严重),所以手很残地追加六篇幕后小花絮,把本该是留白的空白页,塞个满满满(好想自婊太太你何必呀!!)。 事后想想,真怕大家视觉太疲劳。这本《瘟神与花》本来真的想走文青风格,不要放太多图片,还大家一片清爽干净呀,结果,我这爱好华丽丽的个性,还是补得颇满呀……(捂脸ing) 也拜基本页数的范围限制,此次的后记,只剩下区区一页,话痨如我,只好动手脚,一页当两页用(泣),字有点小,请大家见谅QAQ. 真心感恩大家不辞辛劳购买本书,有些海外朋友的运费甚至远远高过书价,除了千谢万谢,我也找不到其它字眼表达,这样的支持鼓励,我会把它当成养分,继续努力下去。(跪) 谢谢大家陪我。 我们下一本楣神再见。